这一问,宛若昏暗中倏忽点亮的一盏冥火,伸手去触,引火自焚。可若无这点光亮,便是永无方向的暗夜,漫溢不出十载美好的回忆。
蓝尘一时词穷噎塞,无言以驳。今泓上仙是他的师父,多年教导之恩全未还报,若师父不松口,他怎能说出忤逆之言?做出违逆之行?若没有彩云谷,他何来今日?
“无话可说了吗?”江映雪淡然一句后,直视着蓝尘的眼眸,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等了片刻,蓝尘依旧沉默。他深深凝吸一叹,一片坦诚道:“是的,你没看错,也没猜错,我与你一样……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我亦曾试着逃避和否定,可终究是徒劳。我想你也如是,因此,我虽心中对你有愧,但,不会退让半分……”
“够了!”蓝尘怒吼一声,旋即身形一晃便到了江映雪面前,一手提起了他的衣领,拳峰已然直抵江映雪的面颊。方才江映雪所言句句指戳在蓝尘心中的无可奈何上,他又能会不情绪声控?
夫诸眼见江映雪轻闭了双眸,并不想做出任何反抗,她便忽然闪身上前,护在江映雪身前,蓝尘狭眸一瞟后,冷哼苦笑,翻手作罢。
江映雪推开自己身前的夫诸,诚然道:“我自知有愧,不会还手,对于朋友,是我辜负,可是羽儿,映雪想随心而为。起初无论我如何躲避,她仍然不断靠近,往后映雪会一点点靠近她,绝不负她的倾心相待。想必因此,会让她与你越离越远,你对我一世的谴责也罢,或是……”
“哈哈哈哈……”蓝尘狂浪地放声大笑后,轻蔑将他一瞪,嗤嘲道:“映雪仙君,你哪里来的自信?朵朵同本君朝夕相处快十载,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呢?她所言的喜欢,并非你想的那般!她根本还不懂何为情爱,又怎会倾心于你?”
“当真如此吗?”江映雪一句轻浅地反问后,心中不是滋味,却依旧掩饰的很好,傲然转身离开。然则他心中,也从那日起,埋下了许多不解的疑惑,困扰着自己,无法再宁静。
夫诸憋红了眼眶,余光怒瞥蓝尘。她撒了谎,一个微不足道的谎言之后,要多少个弥天大谎来弥补?才能让谎言变成真实?既然如此,为了他,我愿意做这天下十恶不赦之人。
于是赫然挑衅地一扬嘴角,凌厉开口:“蓝尘仙君,您这样横刀夺爱,蓄意破坏,怎得还将罪名都推在我主人头上?倒不知是谁对不住谁?”
蓝尘冷哼一瞥,冷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既然对某人朝思暮想,何不对他言明?哼!彩云谷的家事,容不得虚眀山插手。”言毕转身要走。
夫诸立刻句句紧逼:“蓝尘仙君,不知你与大泽仙境的婚约要何时解除呢?”见蓝尘怒目转身,心中不惧反喜,顿了顿,继续添言:“听说明日您就要去弱水领军了,可是又欠下大泽仙境一个人情,不知如何还报?您欠下大泽仙境的恩情,怕不止这些,退婚来还恩吗?还是说,继续回去修炼空流盏?待那时,您心里还能装着谁呢?若忘恩负义,抛弃师门了,与彩云谷恩断义绝,不知您能如愿吗?往后心中可会一片坦然安宁?”
蓝尘双拳紧握,蹙眉怒瞪不语,气怒到身体微微晃动了几下。
夫诸鼻端哼出一声冷笑,又道:“您是逍遥自在了,可羽朵呢?羽朵与我主人是你情我愿,您与她可是如此?让羽朵为了报答您的教导之情,照拂之恩,迫她答应,可她当您是朋友,是亲人,是师长,是主人,却独独要她抛弃心中之爱吗?一世被您拘在自己身边,您可真是自私自利。”
蓝尘勃然大怒:“夫诸!”
夫诸面色平静,言毕,恭敬一礼,转身离开。
周遭景致好似交混静静流泻,如火油般蒸腾而来,顷刻席卷蓝尘全身,晃得双眼灼痛如针刺,只觉五感渐失。
良久,安静得如殓葬的墓穴。
好不容易稳定下心神,蓝尘发觉自己已经回了彩云谷中。
屋内,羽朵就站在自己面前,唤了他多声,才见他回过神来,暖洋洋地嘻嘻一笑,便凑上脸来好奇问道:“夫诸来提亲,你应允了吗?还有,你答应了虚眀山的提亲,是不是就要成婚了?成婚是什么样子呢?”
蓝尘沉着面色,淡声道:“成婚?哼!我为何要应允?”
闻言,羽朵眉尖一翘,楚楚了眼眸将他幽怨望着,名花解语道:“你怎么这样?同我小气就算了,夫诸好歹也是女子!哎!你同江映雪吵了架,只得夫诸亲自来找你说,就是希望你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给些薄面,两情相悦的事,你该成全。你自己都有婚约,别人就不能有吗?嫁去虚眀山又不远,你也能去观礼,之后就和好吧!再说江映雪待我平易近人,我们一起双修时他通情达理,既然都能答应为灵兽提亲,想必心中重视,他和夫诸同寝同食很是善待,你不过少一只灵兽……”
“朵朵!”蓝尘一声怒喝,打断了羽朵的话。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心乱如麻……
羽朵一愣!见蓝尘怒视自己,像是要吃人的样子,心中随即有些胆怯了,弱弱定了须臾,转而抿唇精灵一笑,乖巧地贴上来牵起蓝尘的衣袖,抬眸温驯凝着他,晃一晃他的衣袖,婉婉撒娇道:“你不要生气嘛,恩准了好不好?”
蓝尘心痛地扶额闭眸,凝吸片刻,才又冷着脸抬头,寒声问道:“夫诸说,你说过喜欢江映雪,是真的吗?”
羽朵不知所谓,怎得又问了旁的事?于是,诚然轻轻点了点头。
蓝尘只觉如鲠在喉,胸中聚着一团难纾解的怒火,呵笑一声后,问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何为情爱?你又懂吗?”
羽朵抬眸偷偷一望,面上淡淡桃晕染开,几分隐隐羞涩不安中夹杂着几分无奈地失落之感,却作出漫不经意的样子道:“我自然知道,当然懂得,虽然还甚全然通透,可也领悟到浅尝辄止了。”
蓝尘眨了眨墨玉一样深邃的眼眸,深深凝吸后,缥缈虚幻地轻浅一笑,定定望着她,携了些许暗淡之音温声问道:“你当我是,你的什么人?”
羽朵垂眸望着地面,神情失落地轻轻一叹后,抬眸甜暖望来,带着埋怨之意不悦道:“我想和你做亲人,可你不答应!我不想再当你的灵兽了,我要翛然无束,以后自己说的算,待我有能力了,找到阿爹阿娘,我要离开。哼!我把喜欢的全都带回花溪涧去……”说着,竟然还有些窃喜起来。
蓝尘将她的所有神情看在眼中,心中炙烤难挡,说话的音调有些不稳,自嘲一笑:“朵朵,你究竟,生了一颗怎样的心?捂不热,暖不熟……”说话间,目光冷得骇人。
到头来,我在你心中还是无足轻重吗?我们朝夕相伴多年,我与你整日两情缱绻,卿卿我我腻在一起,我也是整日陪着你,你怎会不明白我的心意?
然蓝尘却不知,羽朵并非这样认为。红鸾之前带她去万花楼时,那里的男子同万花楼内的姑娘们,搂搂抱抱地笑颜亲密,可什么也代表不了!一个贪图欢乐!一个敛财聚宝,皆是并无情意!且这些女子还告诉羽朵,世间男子风流多情,遍可寻朝三暮四的薄情负心汉!三妻四妾的男子,一抓一大把;一生一世一双人,情有独钟的男子,六界难寻。
羽朵当时听得似懂非懂,哈哈大笑着不以为然。
红鸾也觉得此乃真理,自己以后也做个朝三暮四负心薄情的女子,还蛊惑羽朵跟着她好好学!
……
蓝尘见羽朵也不辩解,喉结一动,将那苦涩之感隐隐吞咽后,握拳支着额头,闭眸深深凝吸,沉默了好半晌,才缓缓抬头,面上染了些黯然,可望来的目光炯炯灼人……是从何时起?你不再同我讨要那支白玉发簪?也不再整日身着紫衣?若我没有记错,好像是从你认识江映雪开始,再也没有问我讨要过那发簪了。
羽朵觉得很奇怪?甚是听不懂蓝尘的意思?眉尖微翘,担忧地凝望:蓝尘究竟怎么了?莫不是又修炼出来岔子?走火入魔了?怎得这些年对我脾气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
片刻静默后,蓝尘极力控制,虽是清淡平铺的调子,却眸中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轻声空旷直问道:“你爱我吗?我……和江映雪之间,你爱谁?”
羽朵恬淡一笑后,眸中冶艳闪烁,随即清雅地怯怯低下头,回避蓝尘的目光,抿着嘴想了半晌,才轻轻浅浅地隐忧涩声道:“这件事,不可同你明言……”
对于保守秘密这件事,她向来一诺千金,怎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让夫诸以后不见墨麒麟呢?而且她也发了誓,用蓝尘的性命起誓。但也不想对蓝尘撒谎,只得如此言说。
她转而有些窃喜地垂眸念叨,“我可没你那般小气,你当我不知?红鸾姐姐都告诉我了,这些年,你都是诓我,从来没想带我去找父母,只是想我陪着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说话间,抬一望,见蓝尘目如暗夜,突兀绽出一笑,一步步沉缓袭来,因此住口静观。
蓝尘立于羽朵面前,静静的望着她,然而心中却与她是另一番光景……
刹那的凝眸,要换你为旁人身披嫁衣吗?
凉风彻骨,思绪雕梦,苍茫一片,婉如苦海。
那一句锥心刺骨的“不可同你明言!”仿佛在蓝尘心里无间回荡,彻底焚毁了他最后的理智:我还当你是云心水性?或是并不懂何为情爱?原来只是不爱我……
对!我小气霸道,睚眦必报,当然不能告诉我!若我知晓你和江映雪之事,必然会千百计地去破坏阻止。哼!不但我了解你,你也是很了解我呀!然而此刻,我竟然发现自己,原来不了解你……
蓝尘闭眸隐忧凝吸,只觉心中一角被人刨去。
“蓝尘……蓝尘,你还好吗?”听见羽朵轻唤之声,蓝尘抬眸一瞥,目光落在羽朵发髻上的那支冰晶叶发簪,再观一番她身上粉桃色的烟纱罗裙,“哈哈哈哈……”放声大笑后,冷叱质问:“这发簪究竟是谁送你的?”
羽朵觉得蓝尘无理取闹,理直气壮道:“我一片丹心可表,半句虚言没有,都告诉你了,是夫诸姐姐给我的……”
“真的是夫诸给的,还是江映雪给你的定情之物?”蓝尘丧失理智地怒喝后,甚是失落道:“如今还学会同我扯谎了吗?这衣裙也是江映雪送你的吧!”说罢,猝然抬手去扯羽朵头上的发簪,发疯一般喝斥道:“扔掉!将这些全部扔掉!我不许你带着此物!”
羽朵迅即躲闪,捂着头上的发簪,冥顽不灵地哼道:“我不!”旋即边躲边气得嚷道:“你就会欺负我,小心我去虚眀山告状!”
蓝尘倒抽了一口气,咬牙握拳,气到了极致,随即一拳将身边的一只花瓶砸得粉碎。“你如今,还要找江映雪告状吗?!”
羽朵仔细端察,骇然惊道:难道蓝尘,真的又走火入魔了?也不晓得,他怕不怕金鲲?想必应该是怕的!还是快去找金鲲告状,金鲲和江映雪联手,绝既压得住他的魔性!
羽朵旋即扬了嗓门,与他对峙,“是又如何!”言毕,见蓝尘气得握紧了拳头,她想想这些年,自己从来都是先认输的那一个,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被蓝尘一直欺压!故而拿出些气势与他继续嚷道:“你怕是忘了!我曾经也是个大王!我就是要去虚眀山!我就是要同江映雪双修!你要是再欺负我!我,我就直接搬去虚眀山住!等着你后悔求我回来,可我就是不回来!”
“你!”醋海翻波,让蓝尘怒吼一声!随即将她拽回自己怀中制衡。
羽朵不甘屈服,施法与蓝尘抗衡,逃出桎梏。
蓝尘即刻侧身躲避,身后“噼里啪啦”一阵东西碎裂的声音传来。蓝尘并未回看身后,此刻全然被羽朵气到神智错乱,咬牙怒道:“为了同江映雪双修!如今还要与我动手!你如今是觉得有人为你撑腰,全然不再将我当回事了。好呀,要么本君现在就废了你的修为,要么,要么……”
羽朵眉心波澜,有些担忧地紧张望来,迎撞上他粼粼绽放的眼眸,叫人无处遁形,闹得她无间凝吸,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不断怦怦起伏。心中惶恐:莫不是适得其反?好像上次蓝尘吸了我的灵气后,很快就从入魔中醒来过来,若是只被吸走灵气,那我……
眼见蓝尘大步而来,羽朵便乖顺地静立。
蓝尘那冷峻的目光倾泻而下,薄唇轻抿,没有一丝笑容。
静谧的瞬间,窗外的树影婆娑,一片浅淡的乌云袭来,笼遮落日的余晖,蓝尘难以抑制心中的震颤颠覆。
他喘息渐浓,赌气地轻声道:“不就是双修,往后我陪你……”
想到蓝尘方才说要废了自己的修为,羽朵却不适时宜地冒上脾气来,嘟起嘴来故意气他,“才不要!我不要和你双修!还不是想借机废了我的修为!”
这一刻,蓝尘已经被气得如一只周身被混沌熊焰点燃的野兽,闭眸深深凝吸后,依旧难以平复心绪,仿佛清澈的池水中,澎湃地落进了一颗沸腾的心,漫溢而出,激起层层涟漪,越是想要清醒而出,越是波澜深溺。忽而拥她入怀,深深亲吻了羽朵。只想将一切揉合细致,回到那个只有他们二人的从前。
羽朵服从地静立,面颊滚烫到要燃烧,怦怦作响的心跳声,吵闹地她脑中一片空白。半晌之后,她才从苍茫中徐徐清醒过来,这时发现,蓝尘现在的行为,怎得有些像刘喵喵从前修炼的吞噬小妖的“生吃邪功”!
此刻不免让她心中骇然,自己也是妖啊!眼前旋即冒出那些女妖们最后的死状,扒皮抽筋,缺胳膊少腿,烹煮下锅……惶惶惊恐间她才想到要逃离,却已经事与愿违。
风已停,云已散,水光剪影,静谧无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滴答”一声,蓝尘忽觉颈侧处一颗冰凉晶莹的泪珠落入其中,转瞬被灼热的肌肤燎烧地无迹可寻觅。翦翦悱恻,逐而缓缓抬头,敛眸一瞧,羽朵煞白脸颊上挂着两行泪珠,吓得闭眸无声哭泣,她此时全身冰冷,还在微微颤抖。
蓝尘恍然不知所措,少顷冷静,他将自己的唇瓣抵在她的额头上,闭眸奈何一叹,帮羽朵将衣衫整理好,浅尝她苦涩的泪水后,又轻抚了她的面颊,黯然地沉静转身。
在他身后,羽朵骤然悲恸,洒泪逃之夭夭,好似这一次,她会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