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洋昨晚睡得很香，今天一早就到了所里。那封诚心诚意忏悔的信在到达严东手里之前先感动并解放了自己。她从未感觉过如此轻松，好像盘踞在心头的乌云突然烟消云散。她之所以一早到单位，除了她不想面对严东看到她写给他的那封信时可能有的千万种形态，还有就是她希望在发现一个醒悟的严东之前再好好地安静地独自冥想一番，生怕错过了每一个生动的细节，然后在忙了一天或者痛玩一天之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等待那期待中的奇迹扑面而来。

夏洋坐到办公桌前，全身放松地趴在桌上，眼睛随意停留在某处就停止了运转，这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发呆的神态。因为是星期六，办公室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墙上挂着的那个圆形钟盘滴答滴答作响，表明时间还在一如既往地运转、前进和消逝。此刻的夏洋，满脑子都是那封陈词恳切的信，她昨天晚上睡着的时候已经重温了千遍万遍，如今几乎能一字不漏地精确无误地背将下来，就像她以前熟记严东写给她的情书的一字一句一样，过目难忘，想忘也忘不了。

这封信虽然不是情书，可它寄托的期望和感动是远在情书的份量之上的。对夏洋来说，这是在剥除自己的个性、放下自己高傲的身架的痛苦之后作出的没有办法的选择。以前，都是严东给自己写情书。她暗暗地给严东定了个标准，如果他能坚持写到一千封，那我就嫁个他这个痴情的傻子。没想到，天长日久，那个严东竟然奇迹般地做到了。这是夏洋最终以身相许答应嫁给严东的古怪理由。而那个呆若木鸡的严东，至今还蒙在鼓里。他只知道一心一意地爱着夏洋，从不管夏洋爱不爱自己。夏洋此前从不给严东写信也不回他的一封比一封热烈的情书。她恪守的这份神秘和坚持让严东更加疯狂地爱她追逐她，因为他想知道这个执拗女人的心里到底藏有多少风雪柔肠。夏洋有时也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不免有点残忍，但她的这颗孤傲自大的心唯有从对别人的情感折磨中才能得到最大的宽慰。好像她从小是个失去人间一切之爱的弃儿，想从一个爱自己的人身上取回那些无故失去的东西。严东不辞辛苦，在五年的艰难跋涉之后终于完成了他的长征之旅，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夏洋，他一心想揭开夏洋坚守的那份神秘。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深入一个人的内心探秘并不比得到一个人来得容易。人就是这样古怪的东西，特别是女人，你占有了她的R体并不等于你得到了她的芳心。

夏洋心无旁物，细想着那封史无前例的信如何开创一个新时代。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初恋时的心潮澎湃的感觉慢慢地在夏洋的内心四处洋溢，她无法不去想那封信。她这样想着。

严东睁开惺忪的睡眼，擦了擦倦意模糊的双眸，望了望静寂无声的房间和窗外暗灰朦胧的天色，拿起了那本《走出抑郁》，信鸽从书里自然地掉落下来，严东眼前一亮，如闪电刺破长空。他拿起信，满心好奇地把信拆展开来，一口气把信从头看至尾。随着字句的一排排递进，他那颗深埋的冰冷的心象碰到了燃烧的火焰，一点一点一层一层融化瓦解，就像此刻自己的心情，心跳彷徨，无法自抑。就这样，两颗远离的心在洪流的推动下同时到达了生命的出海口，象两片在海上漂泊已久的落叶，终于有了重新相视而依的可能。大海的深处有一座在黑暗里明亮刺眼的灯塔，她循着那灯塔而去，她想在那光辉的照耀下，见证这次惊心动魄的约会。她远远地看到严东在流水的推动下快速地向自己漂来，近了，近了……。也许是那速度太快，严东无法停住脚步，从自己身边倏忽而过，远去了；也许是海浪来得太气势汹汹，扑腾一下把严东卷走了；也许是夜色太暗，严东根本没有看见自己，钻进更深的黑暗中去了；也许是自己太渺小，还不足够让对方看清自己，义无反顾地走开了；也许一切都太突然太令人无法相信，他辩不明方向，任流水载走了。

夏洋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担心。写完信那时的全部自信和期许在自己的想象中变得愈来愈面目全非。在这茫茫的海面上，她不知自己会漂向何方。希望是那么渺茫地牵着自己的心，在期待与绝望中甩来甩去。一个真正体会过恋爱的人肯定知道其中的滋味。而当夏洋渐渐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另一颗心却已经死去了。这是惩罚还是报应，谁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办公室的小玲来推门，夏洋在失望中挣扎的痛苦也许还要持续增长。小玲看到夏洋那张紧绷而苍白的脸，先是一怔然后低头不看，嘴里轻轻挤出一句话：“你今晚还去吗？”夏洋好像顷刻间意识到了自己难看的脸色，从桌上仰起头来，看着低头不语的小玲，冷不丁地爆出一句底气十足的话：“去的，当然要去，为什么不去啊！”“我们下午四点钟从这里出发，到时我来叫你。”小玲几乎是连说带退地向门口撤去，她是第一次看到夏洋以这样的神色说这样的话，虽然此前对夏洋的暴躁性格也有所见有所闻。但这一次，好像全世界都成了她夏洋的敌人，碰到谁都想怒吼几声。

夏洋对那封信由信心十足逐渐变得把握不定，甚至受着它的折磨，这是思想这件人类独有的武器引起的，从那里面可以生出悲欢离合的无数种形态来。有些事情，是由不得细想的或者根本就不能去想的。不过，思想也确实是个奇妙无穷的东西，它可以让你在一秒内死去，也可以让你一转念又活过来。夏洋这会儿就找到了她的救星，这个救星是来得那样的得当及时、泰然自若、深情款款。好像他一直就立在那儿，默默地看着夏洋，只要她一抬头或者心思一转就可以看到他。这个人就是沙漠行僧，前面已经提到过了。他是浪人？是僧侣？是情痴？是傻瓜？是骗子？是逃犯？是凡夫俗子？是智者圣人？抑或什么都不是？夏洋不知道，别人就更无从知道了。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一个隐藏在屏幕背后的影像，但即使就是这样一个影像，却让夏洋把他当成了救星。活人总有露脸的时刻，他会把夏洋引向哪里呢？黑洞？光明？灾难？幸福？夏洋来不及多想，她的心崩塌得太厉害，需要有点东西来填补或者需要有个角落来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