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伦·凯勒的恒稳之光[1]

海伦·凯勒(1880—1968),美国聋哑女作家和教育家,幼年受业于沙利文小姐,终生致力于聋哑人和盲人的公共救助事业。

海伦·凯勒浑身有一种永不显老的特质——甚至她的容貌都是与生俱来的——与她惊人的传记相一致。由于幼年双目失明、又聋又哑,她克服了这三重障碍,成为现代世界上最知名的人物之一。无论在哪里,她对盲人和有视觉的人都是一个鼓舞。当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访问日本时,来自偏僻村子的少男少女们都跑过去迎接她,高喊“海伦·凯勒!”她的名字甚至在无线电或电影时代之前就已深入到丛林中。虽然,人们的这种反应使她感到兴奋,但她并无意将自己置于其他人之外。她相信盲人应该具有完全的责任心,像他们的伙伴一样生活与工作。

海伦10岁的时候,已经在贪婪地阅读布莱尔盲字,并能依靠手语字母交谈了。1890年的那个春天,海伦获悉有一位也是又聋又哑又瞎的挪威女孩已被教会说话了,她闪电似的在她的老师安妮·沙利文的手里,拼写出“我必须学会说话”。

沙利文小姐带海伦去找波士顿霍勒斯·曼聋人学校的校长萨拉·富勒小姐。富勒小姐马上着手工作。她把海伦的手轻轻地移到自己脸的下部,把海伦的手指放进自己的嘴里,使海伦能触摸到老师的舌头和牙齿的位置,以及向下颌移动。

然后富勒小姐将自己的舌头抵在前下齿背,发出[i]音。接着,她把海伦的食指靠在她的牙齿上,把另一个指头放在她的喉咙上,并重复了数次发出[i]音。富勒小姐一停,海伦的“两个指头便迅速地放进自己的嘴唇和喉咙,调整好自己的舌头和牙齿之后,她发出一个太像我发音的回声”。

接着,她们练习发元音[a]和[o],海伦清晰地重复着这两个音。后来,她们试着发“妈妈mamma和爸爸papa”这两个词的音。富勒小姐优雅地发“mamma”一词的音,与此同时,将自己的手指沿着海伦的手背划过,以便指出这两个音节的相对长度。经几次重复之后,“妈妈”和“爸爸”被海伦正确地发出来了,并且“几乎是从她嘴里发出的音乐般悦耳、甜美的声音”。

上完了第七堂课后乘有轨电车回家,海伦转向沙利文小姐,“用空洞的、伴有呼吸声音的腔调”说:“我现在不是哑巴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使用词语来传达思想,而这发生在她第一堂发音课之后的一个月内。这是从一个人嘴里发出来的人类语言。这个人已经10岁了,以前,她除了早期的婴孩咿呀学语声外,只能发出哑人发出的粗糙的声音。

海伦在富勒小姐那儿上了11堂课,但这仅仅是她长期奋力学说话的开始。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她努力地提高发音的清晰度。她连续几小时地重复单词和句子,用她的手指感受沙利文小姐喉咙的颤动,舌头和嘴唇的动作,以及沙利文小姐讲话时的脸部表情。她从未停止努力地提高她的嗓音,从未停止当众发表演说,或用直接引语进行许多会话。那些跟她最亲密的人说,她的发音在她60多岁时有了显著的改善。她对语言的掌握,已被称为“教育史上最伟大的个人成就”。

经过多年的练习后,她变得善于靠触摸嘴唇的颤动(也即唇读)来理解语意。通过把中指放在对方鼻子上,食指放在对方嘴唇上,大拇指搁在对方喉咙上,她能“听见别人所说的话”,尤其是他们的谈话清楚、声音洪亮时。她发现福兰克林·D.罗斯福在这方面是一个理想的实验对象。她从嘴唇的颤动,捕获到马克·吐温最有趣的玩笑。她将手指放在恩里科·卡鲁索[2]的嘴唇上,卡鲁索将他“金嗓音”倾注入她手中。菲奥多·夏里亚宾[3]用一只手臂紧紧地环绕着她,大声地唱出《伏尔加河船工之歌》,这样她就可以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声音的每一个颤动了。贾斯查·海费兹[4]为她演奏,而她只要将手指轻轻地搁在他的小提琴上。她从卡尔·桑德堡[5]的嘴唇读懂他的诗,从他的吉他边缘听懂其古老的种植园民歌。将她的一只手放在一架钢琴上,她能觉察出“小小的颤音、旋律的再现和紧接下来的奔腾”。对于来自收音机的颤动,她也能获得一些小反应。

海伦·凯勒最初的视力模糊,可以追溯到1886年,当时她只有6岁。她1880年6月27日诞生于亚拉巴马州的塔斯坎比亚小镇,到了19个月她还是个正常的婴儿,并且似乎喜爱鲜花、迅速掠过的飞鸟、光和影的闪动。然后,“脑部和胃部的发烧”突然发作,她患了重病,可是,她的烧又退得像开始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不久,她妈妈在给这个孩子洗澡时注意到,海伦的眼睛合不上了。妈妈带她去看眼科医生,得知海伦已双目失明了。接着,妈妈还注意到孩子对响亮的铃声没有反应。海伦也聋了。到了3岁,她不可避免地也成了哑子,而她一岁半咿呀学语说出的话都忘了。

海伦长得很快,并且身强体壮、体态优美,然而她温和的性情在狂暴地发脾气中消失了。她未能让旁人理解自己的意思,因此而引起她一阵阵勃然大怒。她常常一头扑在草地上,禁不住地爆发出一阵阵的尖叫。她的席间举止是骇人听闻的。她不洗脸,也不扣鞋扣。多年之后,她写道:“我感到自己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抓住,我做出疯狂的努力来挣脱。”

她温柔的母亲被这样的暴力吓住了,处处向她做出让步。海伦身上有股巨大的力量,而不是通常看到的沉重地停留在这个三重残障的孩子身上的冷漠态度。凯勒太太拿起狄更斯的《游美札记》时心情几近绝望,后读到新英格兰[6]的那个又聋又哑又双目失明的女孩劳拉·布里奇曼。这女孩的思想已得到珀金斯[7]学校校长塞缪尔·格里德利·豪的启迪。

最后,海伦被带去找迈克尔·阿纳诺斯,他已接替豪博士的职位。他推荐了一名刚毕业的爱尔兰姑娘当家庭教师。这就是安妮·沙利文,她在今后半世纪将成为海伦·凯勒形影不离的同伴。她是个爱尔兰移民的孩子,她自己的童年也带有狄更斯作品的影子。她酗酒的父亲打她,她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她挨饿,未被好好照管,最后作为州的被照管人被遗弃在济贫院。她1880年进入珀金斯学校,因沙眼而双目失明。经两次手术实际上已经恢复了她的视力,但她一生未能根治眼疾,在以后的岁月里又再次双目失明。

抵达亚拉巴马的安妮·沙利文被海伦·凯勒的优雅的风度和那张聪明的脸蛋迷住了。沙利文下了马车时,海伦向她冲过去,摸她的衣服和脸,试图打开她的包;当凯勒太太试图制止她时,海伦在门阶处大发脾气。沙利文小姐拿出珀金斯学校的孩子们寄来的一个玩具娃娃给她。海伦玩了一会儿之后,沙利文小姐在海伦的手里拼写了d—o—l—l字母。这孩子的注意力被这一陌生的动作吸引住了。她试图模仿老师手指的动作。这就是首次有意识做出的教导海伦·凯勒的努力。

当沙利文小姐试着把玩偶收起来时,一场扭打开始了。这是后来许多次扭打的头一回。这位新老师把海伦拖离她苦恼的双亲,到附近的一间农舍。一连好几天,一场艰巨的意志力的战斗疯狂地进行着。它既是肉体上也是精神上的一场斗争,但沙利文赢了,尽管沙利文每次都得花两小时用武力把海伦按倒,以平息她的猛烈反抗。“她那永不宁静的精神在暗中摸索着,”老师评论道,“她那双无知的、未得到满足的手,不晓得还能做些什么。”

沙利文小姐注意到,这孩子已经有好几种表明自己愿望的方法。假如她想要冰淇淋,她便转动想象中的冰柜的把手。要黄油面包,她便完成了切面包和涂黄油的整套动作。她模仿戴眼镜来代表她父亲。她喜欢摇动她的新玩偶,用她的嘴唇发出单调的唱歌的声音,并用手指轻轻地触碰嘴唇。她还学会靠手语来拼写新单词——大头针、帽子、杯子,以及动词如坐、站和走。

两星期之内,出现了一线曙光。沙利文小姐带她到泵房打水。当水流进杯子,溢出并流过这小孩的右手时,老师在海伦的另一只手里拼写了w-a-t-e-r。“这个词——太接近冷水急速地流过她的手的感觉了——似乎使她大吃一惊,”沙利文小姐写道,“她一失手,杯子掉了。她呆立着不动。新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

海伦自己的回忆是:“不知怎的,语言的奥秘对我揭示了,我知道水意味着是流过我的手的某种奇妙的凉爽的东西。这个活的词唤醒了我的灵魂,给了它光、希望和欢乐,放它自由!”海伦回到屋里,心情极其激动,边走边触摸每件东西,显然在寻找每件东西的名称。地面、葡萄架、灌木、水泵——她现在知道每样东西都有个名称,她希望知道它是什么。在几小时内,她的词汇表里已经增加了30个生词。从那时开始,她的教育以惊人的速度继续进行。

沙利文小姐教她摸读放进一个框架里的短句子。事先,在卡片纸上凸起的每个单词旁边分别放置着实物,(如摸到“玩偶在床上”这样的短句子)“当她的手指停留在她知道的单词时,”沙利文小姐写道,“她简直高兴得尖叫起来,兴奋得拥抱我,吻我。我把我的布莱叶盲文石板给她,逗她乐时,这个小姑娘立马写起信来了。我不知道她晓不晓得信是什么东西。”

3个月结束时,海伦懂得400个单词和许多成语。那个夏天,这种游戏每次持续好几个小时,在户内户外进行。海伦学会辨别山月桂和忍冬,辨别猪和母鸡。沙利文小姐为她的学生用泥土制造凸起的地图,用细绳子和橘子枝代表赤道、子午线和南北极。她通过把珠子串成一组一组来教海伦计数,整理幼儿园的草帽来学习加减。这是孩子唯一不喜欢的科目。海伦的铅笔字很快就写得很漂亮了。尝试了不到一个月,海伦就能给堂姐写一封拼写正确、字迹清楚的信。

当海伦快8岁时,沙利文小姐把她带回珀金斯学校。这里,一个完整的新世界为她打开了。她有布莱叶盲文书可摸读,还可以结交懂得手语字母表的其他孩子们。她很快就显示出令人惊异的能力。她学习算术、地理学、动物学、植物学和摸读。这些是海伦智力迅速成长的日子。她和沙利文小姐旅行时,老师把对沿途风景的流畅描述拼写在她手里——山川和河流、小村庄和城市、人们看上去什么样子,以及他们穿什么衣服。她们在科德角式样的房子避暑。海伦学习游泳,可是她第一次扑通一声跳入海里时无比的惊奇。没有人会想到应事先告诉她海水中有盐!她学划船和乘船航行,学骑马和使用串联式的自行车。到此刻她已长得高挑、优雅,充满魅力和幽默。

下一步是上大学。海伦以她一向的细心周到备考。她进入了马萨诸塞年轻女子剑桥学院,并得到学前的强化辅导。沙利文小姐总是在她身边,把一堂堂的课摸读到她手里。1900年她在剑桥拉德克利夫学院注册入学,是有着三重残障进入高校学习的第一人。然而大学学习使海伦失望。她干得出色,但觉得缺少深思的时间。上课时她无法记笔记,因为她的双手“忙于听讲”。她所能够记住的,回家时便草草地记下来。对付代数学、几何学和物理学,她使用一台布莱叶盲文打字机,但她对于数学缺乏悟性,每次考试都是一场噩梦。她喜爱的一些功课,通常她和老师都会全神贯注来学习。她们从德国和英国获得布莱叶盲文书籍,海伦摸读到了手指出血。

1904年海伦大学毕业,英语成绩特别优异。她24岁了,各种登台露面的要求和刊登杂志文章的约稿已经纷至沓来。这一年,她受邀到圣路易斯展览会,以唤醒世人对聋哑人教育的重视。可是在“海伦·凯勒日”,争睹的人群失去控制。她的衣服被撕破,在帽顶上的玫瑰花也被抢走。

海伦通过上一位音乐老师的特殊课来准备作演讲。有时她的声音会变得难以控制。音量常常会急剧下降,或猛然飙升。雨、风、尘,或者兴奋都会影响声音的音高。1913年,她首次登台公开演讲。“我的脑子一下僵住了。”海伦事后这样解释。她祈祷,话语升到了她的嘴边,可是她只言片语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强行发出一个声音,在她看来它像一门大炮发射似的。后来,别人告诉她,那不过像是悄悄的耳语。

但此后,凯勒小姐和老师多次在公开场合露面。老师常常先说明她是如何教导年轻的海伦的,然后,海伦开始演讲,最后以那句“我现在不是哑巴了”结束她的演讲。1914年,她们动身进行横贯欧洲大陆巡回演讲的首次演讲。这时,一位活泼、能干的年轻苏格兰姑娘波利·汤姆森,作为秘书和经理同她们相伴而行。她们到好莱坞拍电影《解脱》。然后,她们着手准备一场庄重的轻歌舞剧表演。它在纽约豪华的电影院引起了轰动。海伦喜爱它。她发现轻歌舞剧生气勃勃、有声有色、丰富多彩。她能“感到扑面而来的观众的气息”。

海伦·凯勒现在已全世界闻名。她的著作既译成了布莱叶盲文,也译成了多国的语言。20世纪30年代,她开始了她的世界之行。她屡次到欧洲,然后到东方——总是对盲人感兴趣,为盲人演讲,为盲人筹款。那些读到关于她的事迹的人纷纷出来同她见面。此刻,她已是一位应变能力很强的博学的青年女子了。她收到许多国家的名誉学位和勋章。

可是,老师的健康衰退了。她几乎双目失明。她再也跟不上精力旺盛、身体健康的海伦了。她于1936年历经长时间的一系列眼部手术,在最后一次手术之后逝世了。那一年,罗斯福将“独特性格和深远意义的合作成就”的勋章奖给了这一对卓越的搭档。

凯勒小姐居住在一个优雅而凌乱的宅子里。它坐落在靠近西港的康涅狄格树林里。一盏8英尺高的日式石灯,带着永恒燃烧的光,象征性地屹立在草坪的一隅——海伦·凯勒活着的时候不会熄灭。她书房四周的墙壁摆放着她的布莱叶盲文书籍。她摸读这些书,指尖就要在那么多英里长的盲文凸点上移动,以至于她不得不将它们用丝绸包扎起来。她的布莱叶盲文《圣经》,仍然是她最宝贵的财产。她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她在黑暗中或在大白天里摸读,像所有的盲人一样,他们睡得很少,且分不清白天黑夜。

海伦·凯勒是一位极其崇高圣洁的人。她的信念在寂静的时间里支撑着她。在这样的时间里,她躲进了深深的静默中,而这种静默只有盲人和聋哑人能够体验。“我期望这样的世界的到来,”她说,“在那儿,一切身体上的缺陷,都将像镣铐一样从我身上脱落;在那儿,我将再次找到我心爱的老师,并快乐地从事我尚未知晓的更崇高的服务。”

伊什贝尔·罗斯

注释

[1]本篇由《奔向光明的人生历程》压缩。

[2]卡鲁索(1873—1921),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

[3]夏里亚宾(1873—1938),俄罗斯著名男低音歌唱家。

[4]海费兹(1901—1987),俄裔美籍小提琴家。

[5]桑德堡(1878—1967),美国诗人、传记作者。

[6]新英格兰,美国东北部六州的总称。

[7]珀金斯(1882—1965),美国劳工部长(1933—1945),女社会改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