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信奉恶魔

每念出一次那个久久盘桓于心头从未消逝过的名字,呼吸和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就越颤抖一分。

她放任自己沉沦在陡然汹涌的情绪之中,仿佛最后一根紧握在手里的稻草也被风轻而易举折断,绝望地重新堕入那片黑色的大海,无力再做任何挣扎,不再抱有一点希望,任由海浪拍打在脸上,淹没至头顶,咸腥冰冷的海水钻入眼耳口鼻,纠缠住双腿拖着她往下坠,留下一连串失了规律的气泡,不过半秒不到便破裂在水中,连曾经生还的痕迹都被抹除。

可蓦然掀起的滔天骇浪仿佛再也无法平息,似是在沉寂之时酝酿了许多浪潮,陡一爆发,蕴含着的所有力量也随之迸裂涌出,因此比任何一次都来的凶猛恐怖。

她在不断地往下坠。

她本以为就快了,再忍那么一会儿,双脚至少就能踩上海底的沙了。

可深海仿佛没有尽头。

无论风平浪静,亦或大风大浪,她只会一直往下坠。

永不停止。

她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把肺部里仅存的最后一口氧气也彻底挥霍而空,然后平静地堕入深海里的黑暗。

抽出纸巾随意将还有些湿漉的刘海擦干——说擦干也不准确,不过是吸收了点水分,让它不至于再往下滴水。

扔了纸巾,她抬眸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确认自己没有狼狈得那么不堪,才认命地走出了洗手间。

可心里那一片荒土早已是一片狼藉残垣断壁。

心情莫名的起伏,再加上酒精迟缓地开始在体内和大脑作祟,导致她走路时仍旧有些摇晃,白色的灯光变得迷离,晃得她几乎又要看见重影。头脑沉重得如同被灌满了铅,要把支撑着它脆弱的颈椎折断,沉甸甸地摔下来掉在脚边。

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再清醒点,以墙壁为唯一的支撑,缓缓摸索着朝包厢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被拖着走。

她在包厢门口站定。

即使转巷二楼的隔音做得极好,但总有漏网之鱼,有些声音仍能够透过任何有可能的缝隙逃窜出来。

一楼的声响也自长长的台阶飘荡而上,模糊地混合其中,再窸窸窣窣地钻入她耳朵里,仿佛耳道被塞进了一只肥硕的老鼠。

明明不算多大声,比起刚才在包厢内那些堪称噪音的喧闹,这些蒙了一层隐晦和朦胧的声音连声儿都算不上,再小一点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可敲击在她耳膜,回荡在她耳内时,却又仿佛仅仅是对着连绵群山大喊一声却能收到无数道重叠又悠长的回响,一道盖过一道,一道更比一道高。

就像是无数身披黑色袍子,周身皆萦绕着不祥气息的人在跪坐在地的她周身围绕成一圈,她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能看见他们黑紫的唇快速一张一合,对她念着她压根听不懂的咒语。

魔音层层叠叠入耳,她头疼欲裂,羸弱的魂和魄像是快承受不住,消散于躯壳内,余下一具真真正正行尸走肉的肉.体。

她莫名地抵触包厢内的喧闹和嘈杂——分明一开始想藉由他们让自己的意识堕落下去的是也是她。

踌躇了一瞬,手还是从冰凉的门把手挪开,脚尖转了个方向,踉跄地朝着走廊旁放置的一张沙发走去,用力将自己砸入柔软的沙发。

在沙发上坐下后,身体似乎也知道自己找到了支撑点,无需再使力强撑着,整个人便也变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仿若所有的力气在那一瞬间被抽了个空。

她只有一股疲累到极致的虚脱感,一动也不想再动,只想这么瘫着到死去。

后脑勺枕着沙发靠背,她有些难受地紧闭上眼,眼睑却又在水晶灯洒落的灯光下不受控制地轻颤,鸦羽般漆黑睫毛上还挂着的几颗水珠摇摇欲坠。

给她念魔咒的大抵是苏妄。

她模糊地想。

否则她怎么会像陷入了魔怔一般,离开了他就活成一副现在这么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分不清今夕何夕的狼狈样子。

否则她怎么会无法克制地想起他。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她怎么努力不去想,无论她如何穷尽一切办法去逃避,只要魔咒甫一响起,大脑里便再次出现他的身影,庞大的影子笼罩所有思绪,挥之不去。

她成了只能仰赖依仗着他活下去的莬丝花,尽管她知道给她下蛊施咒的人是他,却仍旧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依附他而活——

好似这才是她活着仅有的意义。

被冷水浇淋过的手被走廊的空调吹得几乎麻木僵硬,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什么,她翻开包拿出手机的手有些颤抖,连打开一个包都要花费好些时间。

吃力地握住手机,她点开了通讯录。

……

卧室一片幽暗,窗帘照例拉得严丝合缝,月光也无法悄悄透进来。

宽大得足以并排躺下四人的床上,只有最右侧躺有一道在黑暗之中略显模糊的颀长身影,若不是胸膛还有微不可查的起伏,几乎会让人误以为那上方是一具腐烂已久的尸体。

很静谧,在这个蝉鸣聒噪的夏季,这里却永远落针可闻。

手臂横亘在双眼之上,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着身下的床单。

本该是满目虚妄的梦境,他被囚禁在虚无中走不出去。

倏忽间,他却在虚无中听见了一道遥远的声音,像是远在银河之外,缥缈不清,他仿佛听到了魔鬼召唤的囚徒,无意识地朝着声源走去。

那道蒙了一层纱的声音也随之愈加清晰。

他听见了他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不断重复,不断回响。

本以为是引领他堕入深渊的召唤,可那声音里却没有一点邪魅和诱惑,反而满是悲怆、苦痛和难受,仿佛声音的主人在经历某种世间最极致的折磨,却在这绝境之中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信仰,虔诚地念出他的名号,便可度过苦难。

居然也有人信奉恶魔吗?

被所有神祇抛弃了所以别无选择?

他有些好笑地想。

他又不是什么观世音菩萨,念着他,他就会降临凡间度一切苦厄,不把地狱里的灾难带到人间已经是他最大的慈悲了。

尽管是,他也是个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又要如何助凡人渡过苦海?

可笑至极。

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连自嘲都未浮现。

他笑不出来,随着自己的名字一遍遍钻入耳内,他只觉一阵窒闷,压迫得他喘不过气。

他的名字从出生起便如此沉重,被寄予了太多的希冀,就像一个他背负在肩上压得他身形都跟着佝偻的包袱。

可为什么将其改变了也还是沉重得他几乎承担不住?

他不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苏妄从床上惊坐而起,原本只有细微起伏的胸膛此刻明显又快速地上下伏动着。

梦里那种压抑的窒息感完整地映射到了现实之中。

周围的黑仿佛在往下坠,将整个空间压缩得容不下他,氧气也变得稀薄。

他大口从空气中掠取氧气,却好像怎么也不够似的,肺部破了个巨大的窟窿,艰难汲取的氧气根本留存不下来,不断在往外流泻。

他惊魂未定地凝视着眼前的黑,恍然间分不清自己仍身处梦境还是被拋回了现实。

所有感受那么真切,真切得像是他以现实为梦境,或是将梦境拖入了现实。

明明是个什么可怖画面都没有的梦,仅有的只是那一道声音,却仿若是他有史以来做的最恐怖的噩梦,比他一直以来所遭遇的一切还要可怕。

以至于他有些惶恐不安,而莫名的心悸带来的是无尽的躁郁和烦闷。

他神思恍惚地喘息,待急促的呼吸和鼓噪的心跳逐渐归于平稳,所有感官才在一瞬间被打开。

有什么声音在回荡。

他略微迟钝地反应着。

转过头,便看见床头柜那一小片地方被惨白的光照亮。

是躺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震动。

大概是受那诡异的梦的影响,他没来由的觉得震动声的频率发出的是他的名字。

仿佛又清醒地坠回了梦里。

他如同梦里的他受了召唤般,鬼使神差地继续朝着声源走去。

指尖触上手机,抓起一看。

这一回,他终于走到了尽头,看清了声音主人的模样。

屏幕的白光让他本能地眯起眼。

上方显示着两个字——

陈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