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鲜少有这么焦急得失控大吼的模样。
长久以往,只有那个他体内流淌着的另一半肮脏的血的主人,他名义上的父亲,才会让他有这般模样。
而命运执笔挥毫,又在其后落下了另一个名字——陈希。
彻底断了音讯的通话让他内心燃烧着的焦躁愈发猛烈,似是往火堆里又倒了整整一瓶酒精,烈焰越加猩红旺盛,要把他整个人都燃烧成一地灰烬才肯罢休。
他颤抖着又拨出了电话,回应他的却再也不是那道他比任何一刻都无比奢望听见的声音,只有重复的漫长的嘟嘟声,仿佛心跳检测仪发出的声响,上方的线条波动起伏大得不正常,随之而来的是机械化没有感情的女声,最后是一声刺耳的“哔——”。
于是心跳检测仪上凌乱的时而极速攀升时而坠落至底的线条也随之拉成一条平整的直线,归于死一般的平坦,再无任何波动,也同样发出“哔——”的刺耳声。
他翻找着手机,想找到任何可以让他找到她的办法。
可他发现他的生活贫瘠得只有她。
只要和她失了联系,只要她不再主动告知他,那他便再也没有找到她的办法。
无助和慌乱将他侵蚀。
他从未一刻如现在般后悔,后悔自己总是把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游走在世界的最边界处,不与任何人有哪怕一点沟通。
所以他没有其余人的联系方式。
他没有进入七班的班级群。
他没有找到她的办法。
他无从知道她此刻究竟在哪儿。
在他第一回如此想要第一时刻奔向她身边时,现实却给予了他狠狠一击。
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为什么无法做到,因为总是她在奔向他。
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等着她奔过来。
所以他从来不去关心她身处何方,她从哪儿来,又是走过了怎样的路跨过了怎样的山淌过了怎样的河才来到他的身边。
这大抵是命运赠与他的报应,报应他总当个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切他所不配得到的好却还忘恩负义地从未主动回馈过的罪人。
报应他的贪婪自私,他的不为所动。
尽管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他还是立刻奔出了门,叫了辆车——再让他等半小时才有一趟的公交,他会急得发疯的。
车没法开上这里。
他在夜色浓重如墨的夜里,在被橘黄路灯照亮的柏油路上,发了疯一样地拼尽全力往山脚跑去。
总是她,总是她。
那这一次,换他不顾一切地奔向她所在的地方。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将他柔顺的黑发向后吹,也带动他身上薄薄的黑色T恤。
他像个夜半三更突然发疯的病人在这无人无车的路上奔跑。
心脏用力地跳动,在静谧的山上发出地动山摇的震动声。
他仿佛能体会到她的感受了。
那种即使会累得猝死在路上也要一刻不停地奔向想见的人的感受。
她每回在奔来见他的路上,心跳的频率也是这般杂乱无章却掷地有声吗?
但他是因为害怕的心悸,而她永远只是因为纯粹的喜悦。
他抓着手机,寻遍了一切可能。
惊慌之下所有昔日的冷静和理智也一并丢失。
以至于他打开微信,发现下边有一个红点时已经跑至山脚,坐上了出租车。
点开朋友圈,他看见了那条他仅有的唯一好友两小时前发的最新一条朋友圈。
一张图,像KTV,桌上人手一个酒杯,正想从旁边为数不多的细节抠出她有可能在的地方,便看见照片下边明晃晃标注着的地点。
根本无需他去细究,她早已给他标好。
苏妄让司机开到转巷,期间不耐烦地用眼神威胁再用语气恐吓司机加速,超速了罚单他付。
他看看窗外飞速往后掠而同光影一起变得一片模糊的风景,又看向被他紧紧抓在手里的手机屏幕,用力得指节发白,像是能将手机硬生生捏碎成满手的齑粉。
出神地看着那条标注了地点的朋友圈。
她总会告诉他她去了哪儿,明明没必要,却总是将自己的行程清清楚楚地告知他。
就算到了现在,就算他们俩已经变成了如今这般一塌糊涂的地步,她仍旧在通过各种办法,像以往一样,做着她始终坚持如一的事。
满足他这头怪物内心最深处隐藏着的控制欲,甘之如饴地把自己送到他锋利得足以将她咽喉割开的指甲下,任由他完全且彻底地掌控。
细嫩的皮肤被划破了也不退缩、不畏惧、不害怕,甚至还能勾起一抹轻松的笑意,握着他的手,告诉他,他可以再掐得用力些,指甲还可以再往她的血肉里深陷些。
她一点也不惧怕,不觉得他的模样丑陋狰狞,不觉得他异于常人的怪异,更不害怕他把她撕碎弄死。
她甚至是可以笑得安宁平静地闭上双眼地死在他手里的。
是啊。
是啊。
这样的她,这般心甘情愿将自己献祭给恶魔的人,又怎么会害怕恶魔呢?
她怎么会惧怕自己最虔诚相信着的信仰。
但思及此,还未来得及从头至尾一帧一幕地去深究她每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的含义,视线和注意力复又被那张图所吸引。
再次点开那张图,不仅是人手一杯酒,他才看见在照片的最边角,连她的手边都摆放着一个酒杯,里边盛着一丁点的酒。
喝酒?七班人跑去喝酒,还带上了她?
一群未成年他妈的搁这儿学人喝酒?!
喝得烂醉了还将她一人丢下不管不顾,任由她被莫名其妙的人上下其手?!!
她又为什么要喝?
什么事该做不该做她还拎不清?
为什么跟着这一群人在瞎他妈闹?
还他妈把自己给闹出事了?!
愤怒就似那把燃烧着的火所释放出的滚滚黑烟,蒸腾而上,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熏成可怖的焦黑色。
他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偶或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光影能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照亮须臾。
可仅仅是从那短暂地浮现在光亮之中的一小部分的脸,都可窥见他早已阴沉下来的脸色,陡然间厚重的乌云遮天盖地,变得灰蒙一片,山雨欲来,仿若有一场威力巨大得足以摧毁天地间一切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无声而至。
抬头看向后视镜的司机甚至差点以为自己后座此刻坐的不是人类,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要找人索命的恶鬼。
那股似是能化作实质将他千刀万剐的杀气和戾气根本不像是能从一个正常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尤其他一开始见后座那人的模样,虽身量高大,但也不过像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
和后座客人的抬起的视线倏忽在镜中对上,他一个活了四十几年、开了无数夜车的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收回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抓着方向盘的手无意识用了力。
车子驶入转巷所在的街区时,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本就鼓噪得毫无规律跳动的心脏猛然一悸,像是真的停下了那么一秒,随即变得愈发躁动——
不知是因为接近了什么从而感知到了什么。
它在转巷面前停下。
苏妄二话不说拉开车门下车。
跨步朝着面前建筑装修得低调奢华却不失格调的大门走入时,视线不经意间瞥向其旁边一条幽暗的巷子,脚步随之停顿了半秒。
本就紧紧捏成拳头的手指动了动。
他忽地明白过来,那越靠近越严重的心悸究竟是为何,又从何而来了。
不仅是因为她。
还有他余光之中,那条似是怪物的巨口、深渊的入口,能把一切吞噬的巷子。
多么令人熟悉又印象深刻的一条巷子。
他没再多分心思给那条巷子,大步朝着店门走去。
推门而入时的表情实在过于可怕,以至于服务员和一楼的客人着实被吓了一大跳,以为是闹事的来了。
“这位先生……”
服务员正欲上前询问,却见来势汹汹的人用他那锋利冰冷如寒锥的目光在一楼逡巡一遍,仿若在搜寻猎物,随即目光锁定在昏暗的吧台一处,毫不踌躇地迈步走去。
服务员赶紧跟上要将他拦下:“这位先生,请问您预约了吗?还是要找什么人?我……”
“滚。”苏妄只是侧过头斜了矮他一头多的服务员,低沉压抑地吐出一个字,便让那服务员害怕得一时间就快腿软得倒在地。
服务员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大步朝着吧台走去。
调酒师笑得妖魅地朝陈希身后示意,有些幸灾乐祸:“这位漂亮姑娘,好像有麻烦找上你了哦——”
陈希一脸懵逼地抬起脑袋,回头顺着调酒师的视线一看,整个人立时僵立在了原位,只薄唇动了动,下意识几不可闻地吐出那两个字——
“苏……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