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姗姗来迟的面试官(下)

“是的,酒德亚纪。我记得很清楚,她那天穿着一件日本传统的‘中振袖’,衣料纯黑,用蜡染的手法染出红白二色,没有组成有意义的图案,绣纹在纯黑的衣料上肆意流淌,像是天空倾倒,像是大河奔流。”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喝了口淡啤酒,“那是我当时的感受,后来她告诉我,实际上那件和服的寓意是‘如月之恒’。”

施耐德轻轻嗤了一声,这对他来说算是笑了。

“我当时又羞又急,大脑一片空白,居然就那么直愣愣看着她,也不说话。她反而被我看得有些害羞,垂下头,我能看到她梳着精巧的高髻,用木梳齿咬住,像是从仕女图上跳下来的几百年前的古人。

她身旁是学院的红枫树林,许多红叶在风中纷飞,捉摸不透,就像我捉摸不透她当时的心思一样。”

“我当时就鬼使神差地问她,学校餐厅的猪肘子很好吃你要试试吗?我心里觉得这真是好问题,一下子就回避了尴尬的气氛,那个陌生的女孩应该会礼貌拒绝然后离开,这样我也不用继续尴尬了。”

施耐德默默听着叶胜讲述着那些陈年旧事,这对他而言想必是格外珍贵重要的记忆,只有格外珍贵重要的记忆,人们才会小心地保存,时时地擦拭,即便时间过了很久,却依旧记得每一处细节,好像是在昨天发生过的一样。

“她听完就笑了,是很干净的笑,那种笑容一看到就让人想起阳光晒过的羊毛,干燥温暖,还毛茸茸的。

她当时并不会说中文,英语口音也很严重,我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双手合十,冲着我说了什么后,真的从我的手里接过了那只酸菜猪肘。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日语里‘我要开动了’的意思。

我们两个人蹲在红枫林前扑哧扑哧地啃着手里的肘子,满面油花。他那件漂亮的和服下摆覆盖在地上,像一片五颜六色的云霞。

路过的人都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们两个,我们则回瞪回去,有还不肯冬眠的勤劳松鼠在我们身边吱吱叫着转个不停,捡着我们掉落的肘子碎屑。”

施耐德吞下一片镇定剂药片,举杯和叶胜碰了碰,浅浅喝了一口酒,“很美好。”

很难想象酒德亚纪那个总是温柔,像个大姐姐一样的实习专员曾经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但似乎也不奇怪,人有成熟的一面自然也有幼稚的一面,只是酒德亚纪成熟得格外早,让人忽略了她其实也只有二十岁左右,正是女孩子盛开的年纪。

“是啊,很美好。那个男孩也值得这样平凡却美好的感情,和一个很好的女孩子相遇,恋爱,结婚生子,白头偕老,而不是被教授您硬拖进这摊浑水中,他应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我知道您总是选取着拥有天赋的学员作为与龙类交锋的武器,那个孩子想必有着相当不俗的血统,远超我这样的普通人吧?但恕我直言,无论如何,亲手打造的刀剑也比随手从路边捡的神兵要顺手合用得多。”

叶胜少见地强硬起来,脊背笔直,眼神认真地看着施耐德教授。

兜兜转转,叶胜最后还是把话题拐到了连司身上,又或者这些回忆本来就是在为劝说施耐德做准备。

施耐德沉默了很久,笑笑,“我在你们心里,原来是这么一个形象么?满心复仇之火,把学生和下属当作耐久度损耗殆尽后就扔掉的工具和武器?”

说完,他停顿片刻,低声疲惫道,“别傻了,狠话是狠话,我还真能把学生看成是没有感情用完就扔的兵器不成?在担任执行部长前,我也曾经是一位带学生的导师。”

他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疲惫,像是百战余生的将军在空无一人的战场上,脱下布满刀剑伤痕的斑驳胴甲,露出缠满绷带的身体,绷带内还不住溢着血迹。

将军看向远方,眼神空洞得没有任何东西,又仿佛能装下整个天地。

叶胜再次垂下头,他非常清楚施耐德教授,他不是会转移话题的人,此刻的沉默只是在回忆。

那么他会回忆什么呢?这也不难猜,自然就是那场发生在格陵兰岛,夺去了他所有学生,并把他变成如今这副狰狞恶魔模样的变故。

缅怀亡者的追忆是神圣的,满天神佛都会保佑真诚缅怀着亡者的人,妖魔消散邪祟退避,叶胜当然也没有理由去打断施耐德的回忆。

施耐德并没有让叶胜等太久,“连司是个特殊的孩子,他的父母曾经也就读于卡塞尔学院,现在作为执行部高级别专员待在埃及,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他们特别嘱托我,可以提前和连司接触,并揭露学院和龙类的存在。”

他语焉不详,但叶胜并没有追问,这是执行部森严的纪律,所有执行部成员都不能接触到除自己任务意外的行动信息,这些看似古板的规矩是一代代执行部专员用鲜血铸就的。

不等叶胜发问,施耐德从衣服内袋里取出一封信,深棕色,布满皴裂纹路的信封,信封散发着好闻的纸香味。

“那连司的父母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曲折的方式,将信交给他们的儿子呢?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大把大把的机会。”

施耐德轻轻摇头,“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叶胜。严格来说,我已经严重违反了保密条例。”

严重违反?叶胜悚然,是什么样的秘密,施耐德只是向自己展露冰山一角,就能被称之为“严重违反保密条例”?这可不是一个能够脱口而出的词汇,在学院还是“龙血密党”,没有像现在这样披上一件温情脉脉的外衣时,所有“严重违反保密条款”的混血种都会被校董事会前身“长老会”宣布处死。

现在的学院虽然不至于像中世纪的长老会一样残酷,但同样会把触犯下大错的人关押在靠近赤道的某个热带小岛上,某些被认为具备“高威胁”的混血种还会被切除前脑叶白质。

明面上,这一臭名昭著的手术由葡萄牙医生尼奥.莫尼斯发明,它最早被用于治疗患有躁狂症等精神疾病的患者,患者在接受这项手术后都明显变得安静温驯起来,这也让这一手术风靡全球,甚至获得了1949年象征科研人员殊荣的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

可后来的人们发现,所有患者都变得沮丧厌世,对外界刺激变得漠不关心,甚至丧失自理能力,像是具没有感情的活尸。很快,绝大多数国家禁止医院执行这项手术。

而实际上,这一手术就是由长老会发明的,他们用来控制或惩罚那些桀骜不驯却又因为各种原因,不能直接杀掉的混血种,这种手术实际上是一种残酷且“人道”的刑罚手段。

没错,对于那些比起像人,还是更像龙多些的密党长老而言,比起直接杀死,仅仅只是剥夺了混血种的感情确实算是人道了。

叶胜收回思绪,“我明白了,教授。”

施耐德点点头,却没有收回信封,而是将其递给了叶胜,“等连司来参加面试结束后,你把这个交给他。”

叶胜一愣,“您不是已经收取他入学了吗?”

施耐德摇摇头,声音依旧冷酷,“我之前只是出去转了转,然后发现了一位很有天赋的学生,他依旧会通过正规的面试途径入学。”

叶胜立刻笑容可掬起来,“我明白了,教授。”

看起来施耐德似乎确实没有准备直接从私人途径招收连司入学,他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时候叶胜的烤串也吃完了,他拿出现钞付账,和施耐德一前一后走出小店。抬头望去,天色已经全黑,清凉的夜风迎面扑来,让人精神为之一爽。

这座城市本就不太繁华,天色一黑,外面只剩下零零星星几点店铺的灯光,大多都是些烧烤店/面馆等为深夜顾客提供服务的店铺,远远望去,CBD区矗立着无数闪耀的高楼,像是通体发光的树林,两人钻进停在一旁的路虎,缓缓开去他们如今栖身的丽晶酒店。

深夜还不回家的,除了无所事事者,更多的是有急事的人。但无论他们的事有多急,在这辆庞然巨兽经过身边时总忍不住驻足看看。路虎的引擎发出悦耳的低沉吼叫,老虎般摄人心魄,听久了,你会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随之颤动。

远处有一对看起来是情侣的男女望得最久,直到路虎的轮廓都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他们才收回目光。女孩说了几句什么,那男孩突然就笑出声来,两个人亲密地挽起手,往一旁的连锁酒店走去。

叶胜收回目光,夜色中,看这么远,即便是混血种也到达了极限。

“真是座温馨可爱的城市啊……”

他喃喃自语,坐在后排的施耐德没有作答,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不准备在叶胜面前展露更多的温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