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潜艇战

1939年10月,一如每年的深秋时节,欧洲的北海海域狂风肆虐、波涛汹涌,特别是在如此靠北的高纬度海域,风浪尤甚。德国海军潜艇U-47奋力游弋在汹涌的波涛中。在这艘潜艇小小的指挥塔上,站着三个人,他们拼尽全力,尽量站稳。狂风掀起黑色浪花上的泡沫,把三人打得浑身湿透,纵使他们穿着防水服,也无济于事。其中的一人正是这艘潜艇的艇长——31岁的君特·普里恩。普里恩15岁时就在一艘商船上当客舱服务生,真真正正是在海上长大成年的。在早年的一次航行中,他曾经把一个试图恐吓他的水手揍翻在地,这名水手比他年长,而且比他高大强壮得多。终其一生,普里恩都把这次胜利看作自己人生中里程碑式的光荣时刻。年仅24岁时,普里恩就获得了水手长的执照,但那是在1932年,正值大萧条水深火热之际,因此他无法找到工作。普里恩将这一切归因于《凡尔赛和约》的苛刻条款以及懦弱无能的魏玛政府。内心的愤懑与痛苦促使普里恩加入了纳粹党。1933年(也就是阿道夫·希特勒就任德国总理的那一年),普里恩已经是缓慢复苏的德国海军的一名候补军官。6年后的此时,作为德国海军的一名上尉军官,普里恩正指挥着自己的潜艇,执行一项极其特殊的任务。1

君特·普里恩上尉,在指挥U-47作战的一年半时间里击沉船只的总计吨位达到19万吨

来源:维基百科

据普里恩后来回忆,他当时不得不紧紧倚靠在潜艇U-47的栏杆上,才能举起自己的“莱茨”牌双筒望远镜,向远方眺望,在灰色的大海与天空的边缘搜索,寻找一个可供辨识的地标。最终,在水天线上,普里恩发现了他的目标:奥克尼群岛。它孤绝于世,南眺苏格兰的最北端,环绕着英国皇家海军宽阔的锚地——斯卡帕湾。

虽然位置偏远,但斯卡帕湾却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命脉所在。“一战”期间的1916年,英国皇家海军的“大舰队”(British Grand Fleet)正是从这里起航,在日德兰海战中与德国的“公海舰队”展开对决的。“一战”结束后,德国海军被扣押的52艘舰艇也是在这里自沉的。与位于朴次茅斯港以南的斯皮特海德(Spithead)海峡一样,斯卡帕湾也是英国皇家海军最重要的基地之一。

独特的地理位置赋予了斯卡帕湾无与伦比的价值。来自北海或波罗的海的任何船只要想进入浩瀚的大西洋,要么经朴次茅斯和普利茅斯穿过英吉利海峡,要么绕过苏格兰最北端,从斯卡帕湾附近海域驶过。另外,在斯卡帕湾,便于军舰停泊的水域面积十分宽广,超过100平方英里1平方英里≈2.59平方千米。——编者注,足以停泊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海军舰只,而且还绰绰有余。石质岛屿星罗棋布,拱卫着斯卡帕湾。岸炮、航行拦阻链条、防潜网以及水雷场遍布斯卡帕湾内外。如果舰船想进出斯卡帕湾,只有三条戒备森严的航道可以通行:西侧的霍伊海峡(Hoy Sound)、南侧的霍克斯海峡(Hoxa Sound),以及东侧狭窄的柯克海峡(Kirk Sound)。英国海军部认为,斯卡帕湾防御的唯一薄弱环节就是防空,因为斯卡帕湾恰好位于德国轰炸机的最大作战半径之内。2

将近一周前,也就是英法两国对德国宣战仅仅一个月后,驻守斯卡帕湾的英国皇家海军本土舰队司令、海军上将查尔斯·福布斯爵士获悉两艘德国巡洋舰——“格奈森瑙号”(Gneisenau)和“科隆号”——在9艘驱逐舰的护卫下冒险进入北海。福布斯随即命令麾下的本土舰队向这支德国舰队进击。一支由数艘战列舰、战列巡洋舰和巡洋舰组成的庞大英国舰队浩浩荡荡驶出斯卡帕湾,试图找到并歼灭这支德国舰艇编队。此前,在两艘英国驱逐舰的护卫下,英国皇家海军的“皇家橡树号”(HMS Royal Oak)战列舰已经向北疾驶而去,前往奥克尼群岛与设得兰群岛之间的费尔岛海峡巡逻,准备在这个名字有些古怪的水域堵住这支德国舰队的突围路线。然而,这支德国舰队立即缩回了德国港口,出海对德舰进行围追堵截的众多英国军舰也因此返航,舰队主力停泊在了苏格兰西海岸的尤湾,因为那里已经超出了德国战机的有效作战半径。“皇家橡树号”战列舰则在驱逐舰的护卫下返回并停泊在斯卡帕湾。3

4天后,1939年10月13日,普里恩通过自己的双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斯卡帕湾的入口。U-47号潜艇从德国出发已经向北航行了很远的距离,然而无论是目的地,还是将要执行的任务,普里恩一直都守口如瓶,不肯向部下透露只言片语。但到了此刻,他的大副恩格尔贝特·恩德拉斯(Engelbert Endrass)终于忍不住了,斗胆询问普里恩:“我们这是要去‘访问’奥克尼群岛吗?”

是时候告诉下属实情了。“沉住气,”普里恩对恩德拉斯说,“我们要进入斯卡帕湾。”4

* * *

U-47的任务可谓非常大胆,却并非年轻热血的普里恩海军上尉灵机一动想出的主意,而是德国海军潜艇部队司令卡尔·邓尼茨海军少将在柏林主持制订的周密计划。邓尼茨面容清癯、嗓音尖细,当时已经47岁。1910年,18岁的邓尼茨就应征加入了德国海军,并在3年后被委任为军官。其后,他在水面舰艇上又待了两年,然后申请调到潜艇部队。1918年10月,正当邓尼茨指挥一艘德国潜艇在马耳他附近的地中海海域游弋时,潜艇轮机舱里发生了机械故障,迫使他命令潜艇上浮至海面。潜艇恰好上浮到了一支英国商船队中间,并被其护航舰艇包围。邓尼茨和部下随即被英军俘虏,在英格兰的战俘营中度过了“一战”的最后一段时光。尽管有过这样一段经历(也有可能正是因为这段经历),邓尼茨把余生都奉献给了德国的潜艇部队。5

1919年,邓尼茨从位于英国的战俘营返回了德国。虽然《凡尔赛和约》严格限制了德国海军此后的规模,只允许德国海军拥有6艘老式战列舰、6艘轻巡洋舰和24艘吨位更小的战舰(驱逐舰和鱼雷艇),并全面禁止其拥有潜艇,但邓尼茨仍然愿意留在德国海军中继续服役,因为他坚信,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此后,他在德国海军各个部门中辗转任职。魏玛共和国的德国海军规模可怜,而且只有水面舰艇,邓尼茨一直在苦苦等待德国海军能够再次拥有潜艇部队。6

事实证明,这段等待无比漫长:邓尼茨足足等待了15年。在这期间,他在数艘水面舰艇上服过役,累升至海军上校军衔,并指挥过“埃姆登号”(Emden)轻巡洋舰。虽然德国此时仍然没能重新拥有潜艇部队,但邓尼茨从不怀疑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在这段空白期中,德国人一直在秘密努力,保持乃至进一步发展了复兴潜艇部队所需的专业技术,一俟禁令解除,就能大力发展潜艇。在这期间,德国海军的工程师和建造人员以一家荷兰公司为掩护,试验潜艇的新设计方案,而一些德国公司则在为西班牙和芬兰制造潜艇。7

早在希特勒1935年撕毁《凡尔赛和约》之前,德国就在积极试探其海军受到的限制措施的底线在哪里。第一次尝试是建造“德意志号”(Deutschland)战列舰。建造工作始于1929年,当各国代表于1930年聚首伦敦参加伦敦海军会议时,“德意志号”仍在建造中。尽管《凡尔赛和约》允许德国在其6艘战列舰过于老旧时建造新舰进行替换,但明确规定每艘新战列舰的排水量不得超过1万吨(而其他西方国家的战列舰的排水量已经三倍于此了)。即便如此,“德意志号”的排水量仍比1万吨限额高出了至少20%。此外,“德意志号”11英寸口径的主炮和长达1万英里的巡航距离都表明,这艘战舰不是为近岸防御,而是为远海作战设计建造的。“德意志号”于1931年下水,该舰比任何巡洋舰都大,但比常规的战列舰小,因此被通俗地称为“袖珍战列舰”(pocket battleship),或者从德语翻译过来,被称为“装甲舰”(armored ship)。建造“德意志号”已经轻微违反了《凡尔赛和约》对德国海军的限制,这就像是在国际关系领域玩起了体育场上的小伎俩:脚稍稍踩线,如果不被警告或惩罚,就得寸进尺,更进一步。然而,无论是英国还是法国,都没有正式提出抗议。德国因此很快又建造了两艘袖珍战列舰。另外两艘即“舍尔海军上将号”和“施佩伯爵号”,它们与“德意志号”同属“德意志”级。——译者注这三艘袖珍战列舰与两艘新建造的巡洋舰——“科隆号”和“卡尔斯鲁厄号”(Karlsruhe)——一起,成为德国海军复兴倡导者们“希望与精神重生的象征”,而邓尼茨便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8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卡尔·邓尼茨一直是忠实而狂热的潜艇支持者。到1939年9月二战爆发时,邓尼茨已经是德国潜艇部队的总指挥。此外,二战期间,他还经常敦促希特勒将潜艇的建造列为德国战时经济的重中之重

来源:美国海军学会(U.S.Naval Institute)

1935年6月,一俟《英德海军协定》签订,德国就加快了复兴海军的步伐,特别是开始建造自己的第一批潜艇。在“一战”期间,德国的潜艇部队几乎把英国人逼到因粮食短缺不得不投降的境地。英国此时之所以能容忍德国潜艇部队的重生,主要是因为英国的科学家已经研发出了一种新式的反潜武器。这种武器被称为“潜艇探测器”(Asdic),其名称是“反潜艇侦测调查委员会”的英文缩写,正是这个委员会在20世纪20年代推动并助力研发出了这一武器。通过不断重复发射声波脉冲,测量回声信号并记录回声返回的时间,潜艇探测器能定位并追踪在水下活动的潜艇。后来,美国也开发了一项类似的技术,将其称为“声呐”(sonar,即“声音导航和测距”的英文缩写)。不过,在这一领域,英国整整领先了美国10年,因为这项技术对英国的生存至关重要。在潜艇探测器发明之前,只有在看到附近的商船被鱼雷击中而爆炸时,水面舰艇上的海军官兵才会意识到附近有潜艇出没;有了潜艇探测器,海军官兵就能发现并追踪在数千码1码≈0.91米。——译者注之外活动的潜艇。在有些人看来,随着潜艇探测器的出现和相关技术的不断成熟,潜艇已经变成一种完全过时的反舰武器。在1936年的一份备忘录中,英国海军部宣称,由于潜艇探测器的问世,“潜艇再也不可能给我们带来我们在1917年时面临的麻烦了”。然而,后来发生的诸多事件表明,这样的结论太过乐观了。9

德国重新建造的第一批潜艇非常小(每艘的排水量仅250吨左右),主要用于近岸防御,因此被戏称为“北海鸭”。很明显,这些潜艇的用途是港口防御。1935年,甚至在《英德海军协定》谈判之际,德国军工厂就已经在秘密组装潜艇了。协定签订一天后,第一艘这种潜艇就下水了。没过多久,排水量为500吨和750吨的潜艇纷纷开始下水,陆续加入德国海军的序列。到1939年时,德国最常见的潜艇是VII型潜艇。该型潜艇每艘长220英尺,排水量为769吨,可携带14枚鱼雷,装备有5具鱼雷发射管,艇首4具,艇尾1具。VII-B型潜艇由两个1400马力1马力≈735瓦。——编者注的柴油引擎驱动,另装备有补充式外置油箱,这几乎将其燃料携带能力增加了一倍,使其最大航程达到了7400英里。在水面上,这种潜艇的航速可达17节1节=1海里/时≈1.85千米/时。——译者注,比任何商船和护航船队都快。此外,每艘潜艇装有一个由124个电池组成的蓄电池组,使潜艇能够连续潜航80英里,潜航速度可以达到7.6节,但最省电的潜航速度是4节。新的海军协定一签署,德国人就有能力快速建造潜艇,因为他们已经提前生产并储备了大量的零部件,正在翘首以盼禁令解除的那一天。《英德海军协定》签订几周后,邓尼茨就请辞了“埃姆登号”巡洋舰舰长一职,转任新成立且迅速发展的纳粹德国海军潜艇部队的指挥官。10

为了约束德国潜艇部队的发展,英国采取了另外一项措施。1936年11月,包括英国、法国、德国和意大利在内的多国在伦敦签署了一份协议,该协议明确规定了潜艇在未来战争中的作战规则以及相关的作战方式。作为签字国,四国一致同意,在参与战争行动时,潜艇必须遵从与水面舰艇一样的作战规则。具体来说,就是在拦截下可疑船只后,潜艇会派出一支登船小组上船检查相关文件;一旦确认可疑船只为敌国船只,登船检查小组会允许船员和乘客登上救生艇逃生;在此之后,潜艇才能用鱼雷或甲板炮击沉该船。虽然各国代表都郑重其事地在协议上签了字,但没有人清楚,到底有没有人从内心深处真正相信这样的君子协议,也没有谁敢保证,一旦真正进入战争状态,这些规则是否还会被严格遵守。

《英德海军协定》允许德国再次建造潜艇后,纳粹德国于1935—1936年建造了VII-A型潜艇U-36。在这类潜艇上服役非常危险。1939年12月,U-36号潜艇在挪威外海被英国皇家海军“鲑鱼号”潜艇击沉,全体艇员随该艇一同沉入海底

来源:美国海军历史与遗产司令部(Naval History and Heritage Command)

1938年,希特勒借口苏联在波罗的海地区对德国构成威胁,激活了《英德海军协定》中有关紧急状态的条款:在紧急状态下,德国可以建造总计吨位与英国相当的潜艇。德国随即开始大力扩张其潜艇部队。到1939年9月3日英国首相张伯伦正式对德宣战时,邓尼茨已经拥有一支由57艘潜艇组成的潜艇部队,潜艇数量与英国相同。不过,在这些潜艇中,只有46艘能够立即投入作战,其中又有一半都是吨位较小,用于海岸防御的“北海鸭”。因此,在战争爆发时,邓尼茨手中只有二十多艘较大的VII型潜艇。

在邓尼茨看来,更大的问题是,无论什么时候,在能够用于作战的潜艇中,有三分之二不是在往返于敌方航线的路上,就是正处在修缮中,或者正在补充物资,所以在任何时候,他都只有八九艘潜艇处于可供使用的待命状态。有鉴于此,邓尼茨向希特勒明确表示,如果想有效打击英国的海上贸易,那么至少需要300艘这种类型的潜艇。迟至1939年8月28日,也就是德国入侵波兰的4天前,英德两国正式开战的6天前,邓尼茨向元首提交了一份备忘录,直白地告诉希特勒,如果近期爆发战争,德国海军,特别是潜艇部队,“无法保证能够完成分配给其的战斗任务”。但希特勒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了,并且公然怀疑英法干涉德国入侵波兰的决心。1939年9月1日,在接到希特勒的命令后,德军越过德波边界,入侵波兰。11

希特勒此前就曾通过虚张声势,恫吓过西方列强并大获成功,使德国得以吞并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后来又吞并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其余地区。这一次,他相信英法很可能会再次妥协。出于这一原因,即使在英法正式对德宣战后,希特勒仍然命令邓尼茨严格遵守《海牙公约》及1936年签订的有关潜艇战的协定,至少暂时如此。希特勒这时并不想让一些意外事件刺激到英国,以免英国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导致重返谈判桌的难度增加。然而,在英德正式开战的第一天,德国潜艇U-30的艇长弗里茨——尤利乌斯·兰姆普海军中尉在距离爱尔兰海岸数百英里的海域发现了一艘船,该船正在实行灯火管制并沿“之”字形航线航行。兰姆普艇长据此判断,这艘船要么是一艘武装商船,要么是一艘运兵船,总之,这是一个可以合理攻击的目标。

实际上,这是一艘英国邮轮——“雅典娜号”,当时船上载有1400多名乘客。在被U-30的2枚鱼雷命中后,“雅典娜号”迅速沉入了海底,导致超过100人死亡,其中有28名美国人。直到兰姆普艇长指挥U-30浮上水面,并目睹“雅典娜号”乘客惨死的一幕后,他才发现这是一艘邮轮。听闻此讯,希特勒暴怒异常,因为他担心这一事件会让英德和解的可能性化为泡影。德国官方否认与这一事件有任何关系。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宣称,“雅典娜号”极有可能是被英国人自己击沉的,目的是骗取美国人的同情。但除了德国人外,几乎没有人相信戈培尔的这番鬼话。12

对于元首限制自己麾下潜艇部队作战方式的做法,邓尼茨只是稍微有些失望而已,因为此时他手中可以支配的潜艇数量很有限。用邓尼茨自己的话说,此时他能做的也只是“小打小闹”一下。希特勒很快意识到,英国根本就不会考虑撤回其对德宣战的决定。因此他下令解除了对潜艇部队的约束并通知邓尼茨,不需要提前发出警告就可以攻击敌方的任何船只。当然,敌方的军舰一直都是可以攻击的合理目标。事实上,早在希特勒下令解除禁令的两周前,邓尼茨就通知普里恩艇长,说有一项特殊任务要交给他去执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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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里恩一直耐心地等到夜幕降临,才尝试指挥U-47驶入斯卡帕湾。他离开潜艇小小的指挥塔,钻进了相对安静的控制室。接着,他把部下们召集到身边,给他们传达并布置了具体的任务,然后命令他们回到各自岗位,各司其职。在后来的回忆录中,普里恩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场景:舱盖关闭锁紧的声音低沉无比;潜艇增压导致耳膜内外气压失衡,并伴随着耳鸣;艇员们关闭了排气阀,柴油引擎也关闭了,轻微的嗡嗡声表明电动马达开始工作。只有当引擎、照明设备、风扇以及其他机械设备耗光所有电池的电量时,U-47才会浮上水面充电。14

普里恩命令部下打开潜艇的压载水舱,开始往里注水。4名艇员跪在地上,向下压住操纵杆,把空气从压载水舱中排出去。排气时会发出咝咝声,接着是海水注入时的汩汩声。U-47艇首下倾,艇尾上翘,潜入了水中。它不再在海面上游弋,而是悬浮在水中,产生了普里恩所谓的“飘浮在气球里的感觉”。随着U-47越潜越深并缓缓抵达海底,潜艇之外已经不再是狂风和巨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不自然的宁静。普里恩决定就静静地待在这里,第二天晚上再动手。为了节约蓄电池组的电量储备,潜艇的引擎关闭了,灯也都熄灭了。尽管毫无必要,艇员们都本能地压低了嗓门,轻声低语。15

第二天(也就是10月14日)下午4点,全体艇员被叫醒。大家随后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至少对潜艇上的官兵来说是如此),菜品包括小牛肉和卷心菜。饭后,艇员们检查了引擎和鱼雷,确保一切正常。晚上7点,普里恩推测,时至10月中旬,而且又是非常靠北的高纬度地区,天肯定已经黑透了。他命令部下将潜艇上浮至潜望镜深度——水面以下大约45英尺。潜艇就位后,普里恩命令升起潜望镜,然后凑到目镜前,把潜望镜旋转360度,仔细观察。四周空无一物,因此他命令潜艇上浮至水面。

浮出水面后,U-47在汹涌的海浪中剧烈地颠簸起伏。普里恩后来回忆道,U-47当时“就像已经半醉了一样”。普里恩和恩德拉斯费力地爬到指挥塔上。指挥塔的面积很小,只够两人勉强站立。站定后,他们仔细倾听海水中螺旋桨的声音,但什么都听不到。两人定了定睛,看到了海岸线,无比清晰的海岸线。邓尼茨将普里恩指挥的这场千里偷袭定在新月之日,这本该是光线最暗的一晚,但天空此时却格外明亮,而且亮得不同寻常:夜空笼罩在橙色和绿色的光芒之中。在短暂的困惑后,普里恩意识到这是北极光。他曾听说过北极光,但从未目睹过。有那么一刻,他曾考虑暂时取消行动并潜入水面以下,但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行动,命令潜艇以半速前进。就在U-47号潜艇驶近霍姆海峡的入口时,普里恩注意到,潜艇甲板上的一名瞭望哨兵正惊奇地瞪大眼睛,出神地仰望着闪烁摇曳、忽明忽暗的北极光。16

英国人此时可能也在仰望天空,欣赏北极光的美景,因为当U-47号潜艇小心翼翼地穿越霍姆海峡,进入狭窄的柯克海峡时,居然没有遇到来自岸上的任何麻烦。此前,为了堵住这条通道,英国将一些报废的船只沉入了海底,并且计划在这里沉入更多的废旧船只。不过,在这天晚上,柯克海峡仍然有足够的空间,浮在水面上的U-47可以从最北侧的沉船与海岸线之间挤过去。虽然有北极光,但能见度仍然很有限,这使在封锁船与岩石海岸间缓慢前行显得殊为不易。在前进的过程中,U-47一度挂住了一艘封锁船的锚链,挣脱后不久,潜艇的底部又短暂搁了浅。此外,沿海公路上还曾驶过一辆汽车,车与潜艇间的距离非常近,前灯的灯光甚至都扫到潜艇的指挥塔了。突然间,U-47彻底穿过了狭窄的柯克海峡,进入了宽阔的斯卡帕湾。普里恩多少有些惊喜之感,虽是耳语,但声音还是有些大:“我们进来了!”17

几艘油轮正停泊在斯卡帕湾南侧,在其他情况下,这些油轮都是绝好的攻击目标,但普里恩此时正在搜索更有价值的猎物。他命令U-47往北转向,朝着锚地的北侧驶去。午夜刚过,他就看到了预期的目标。海岸衬托出了它的轮廓——“刚硬而清晰,就像是用黑色的墨水在天空中画出来的一样”——毫无疑问,这是英国皇家海军的一艘战列舰。18

这艘军舰是英国皇家海军的“皇家橡树号”战列舰。该舰于1914年“一战”爆发前夕开始建造,建造完成后已在英国皇家海军服役很长时间了。不过,老归老,它终究是一艘战列舰,其排水量超过3万吨,有超过1000名舰员,8门15英寸口径的主炮,另外还有14门6英寸口径的副炮。哪怕只用其两门3英寸口径舰炮中的任何一门,“皇家橡树号”也能把脆弱的U-47打开花。事实上,“皇家橡树号”最致命的弱点是其缓慢的航速,最高也只能达到28节。根据相关资料,“皇家橡树号”在这一时期的最高航速为20节,此处应为作者笔误。——编者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该舰在一周前被派往费尔岛海峡执行巡逻任务,而不是被编入英国海军的特混舰队,参与追击“格奈森瑙号”和“科隆号”。英国人想当然地认为斯卡帕湾锚地非常安全,因此停泊在这里的英国皇家海军舰艇中,没有一艘将潜艇探测器设置成主动搜索模式。不过,即使英国人将探测器设置成主动搜索模式,也同样于事无补,因为潜艇探测器是被设计用来追踪潜伏在水中的潜艇的,而U-47此时浮在水面上。

敌人的一艘大型军舰就在大约4000码外的地方,看到这一壮观场景,普里恩不禁喜出望外,激动不已。他感到血脉偾张,几乎喘不过气来。普里恩透过舱门轻声向部下们喊话,让他们准备好连续发射4枚鱼雷。根据普里恩的命令,U-47的鱼雷兵们打开了潜艇的鱼雷发射管,海水随之倒灌入管中。艇员们能隐隐约约听到海水的汩汩声,然后是空气被压缩的咝咝声,接着是操作杆到位后发出的金属撞击的咔嗒声。普里恩随即下达了发射命令。第一枚鱼雷出膛后,其后坐力让潜艇向后退了一下。两秒钟后,U-47发射了第二枚鱼雷。紧接着,又发射了第三枚。第四枚鱼雷哑火卡住了,没能发射出去。负责发射鱼雷的鱼雷军官大声读秒进行倒计时,普里恩和潜艇里的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着。漫长的三分半钟后,从“皇家橡树号”战列舰的舰首处传来了一声低沉的爆炸声。令德国人感到奇怪的是,“皇家橡树号”上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亮起探照灯,没有响起枪炮声,也没有发生二次爆炸。19

“皇家橡树号”战列舰是英国皇家海军5艘“复仇”级战列舰之一,这5艘战列舰的英文名均以字母R开头,并且都是参加过“一战”的“老爷舰”。虽然航速较慢,但“皇家橡树号”拥有较厚的装甲,吃水线处的侧面装甲防护钢板厚达13英寸

来源:美国海军历史与遗产司令部

事实证明,在U-47号潜艇成功发射的第一轮3枚鱼雷中,有2枚完全偏离了目标,另一枚仅仅击中并切断了“皇家橡树号”的舰首锚索。爆炸使海水像喷泉一样喷溅到了“皇家橡树号”的前甲板上,但并没有给这艘英国战列舰造成明显的结构性损伤。在听到异响后,“皇家橡树号”上的值班人员本能地向天空望去,因为他们认为斯卡帕湾的防御固若金汤,能想到的危险只可能来自空中。但这些值班人员没有听到任何飞机的声音,因此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一名值班人员猜测,可能是一个二氧化碳储罐爆炸了;其他一些人则认为,声音和喷溅的海水也许是锚索崩断并落入水中引起的。“皇家橡树号”的舰长、海军上校威廉·G.本原本已经在自己的舱室内睡着了,听到动静后,他赶紧起床并跑到甲板上,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来到甲板后,本上校凭借直觉立刻怀疑可能是军舰内部发生了爆炸,并派出一队人员下去调查原因然后向他汇报。然而,他并没有命令全舰进入一级战备。实际上,舰上的很多人甚至都没听到爆炸声。即使是那些听到爆炸声的官兵,多数人也只不过是翻个身继续睡觉,因为他们知道,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舰上的值班人员会发出通知的。然而,没人发出任何通知。正如本上校后来做证时说的那样,根据接到的汇报,他当时得出结论:“一定是‘皇家橡树号’的易燃物储藏室出于某些内部原因发生了爆炸。”20

与此同时,普里恩掉转潜艇,改用艇尾的鱼雷发射管发射了一枚鱼雷。不过,这枚鱼雷要么没有命中目标,要么压根就没有爆炸。普里恩孤胆无畏,命令潜艇向南驶离“皇家橡树号”,为艇首的鱼雷发射管装填鱼雷并掉头。刚过凌晨1点,掉转头的U-47向“皇家橡树号”又发射了3枚鱼雷。直到这时,“皇家橡树号”上的官兵仍然没有意识到,一艘德国潜艇潜入了斯卡帕湾。

这一次,战果辉煌。3枚鱼雷中的第1枚准确命中了“皇家橡树号”的舯部,爆炸激起的冲天水柱,达到了这艘巨舰的上层建筑那么高。紧接着,又是2枚鱼雷,一前一后相继准确命中了“皇家橡树号”。战舰的碎片四处飞溅,火光冲天,各色火焰——有蓝色的、红色的,也有黄色的——照亮了夜空。黑色的浓烟腾空而起,直冲云霄。这艘巨舰很快开始向右侧严重倾斜,并在几分钟内就开始迅速下沉。平时,为了安全起见,“皇家橡树号”上的一些水密舱门都被关得死死的;然而在此时,当数百名官兵争先恐后地试图从下甲板各层往上逃生时,这些水密舱门却挡住了他们的逃生之路。在这艘巨舰垂死挣扎之际,其15英寸口径的主炮炮塔脱落并砸进了海里,同时舰内燃起了更多火焰。有幸逃到最上层甲板的舰员纷纷跳进冰冷刺骨的海水中。随后,这艘巨舰向其右舷侧翻,空气从舰内逸出时产生了巨大的声响。根据至少一位亲历者的回忆,这声巨响听起来像极了绝望的悲鸣。在这场灾难中,有370人死里逃生,超过800人遇难。21

远远地看着这宏大的毁灭场景,普里恩欣喜不已。他透过舱门往控制室里喊道:“它完了!”艇员们欢呼雀跃,普里恩赶紧命令他们保持安静。直到这时,英国人才意识到,这绝不是一场由内部因素导致的意外事故。普里恩明白,在缓过神之后,英国人一定会急于找到这场致命攻击的源头。附近的一艘英国水上飞机母舰(普里恩将其误认为是另一艘英国战列舰)已经打开了探照灯,开始进行搜索。此外,还有几艘舰艇——普里恩推断,是几艘英国驱逐舰——也赶了过来。是撤离的时候了。

普里恩保持在水面上航行,拼命奔向斯卡帕湾的出口。在水面上航行可以使U-47的航速达到17节,而如果潜入水面以下,航速仅能达到7节。英军的一艘水面舰艇紧追不舍,朝U-47的方向高速驶来。看到这艘英国军舰志在必得,普里恩下令以“极限速度”撤离,但下属却告诉他,潜艇的引擎目前已经达到极限工作状态了。就在即将追上之际,这艘英国驱逐舰——如果这是一艘驱逐舰的话——却跟丢了目标,悻悻地掉转方向驶离了:尽管沐浴在北极光之下,这艘英国军舰的舰长还是没能看到U-47在海面上的低矮轮廓。普里恩紧握着安全护栏,低声催促部下把潜艇开得再快一点。U-47奋力前进,驶向斯卡帕湾狭窄的出口。

然而,此时已经退潮了。普里恩突然回想起来,在进入斯卡帕湾时,柯克海峡靠北侧海岸的水道非常浅。因此他决定紧贴着柯克海峡的南侧海岸航行。这艘德国潜艇先贴身擦过了另一艘封锁用的船只,然后又绕过了一处突出的岬角。渐渐地,“皇家橡树号”战列舰爆炸解体的声响越来越远。到10月15日凌晨2点15分,潜艇终于驶入了宽阔无垠的北海海域。普里恩选定了一条航线,准备向南返回德国威廉港,他还告诉部下,大家现在想怎么欢庆,就可以怎么欢庆了。22

不过,返航之路并非一帆风顺。英国皇家海军的数艘巡逻艇在苏格兰东面的马里湾追上了U-47,迫使其下潜躲避。普里恩还试图通过不断改变航线来摆脱追踪,但无奈这些英国巡逻艇都装备了潜艇探测器,能够追踪下潜的潜艇。艇员们能听到探测器搜索潜艇时发出的“乒……乒……乒”声,这种声音持续不断,阴森可怖。很快,深水炸弹开始在附近爆炸,听起来就像是一把榔头在重重地敲击潜艇的外壳:先是一声尖锐的叮当声,就像金属被撞击一样,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脆弱的潜艇在颤抖,就像一只被小猎犬咬住拼命挣扎的老鼠。潜艇内的灯泡被震碎了,潜艇的两条传动轴之一被巨大的冲击波震裂成了两半,从轴承上掉落下来。普里恩因此再次命令U-47下潜至海底,希望能熬过英国巡逻艇的攻击。除了负责维修损坏的传动轴和轴承的技师外,其余艇员如需走动,都穿着拖鞋,蹑手蹑脚,尽量避免发出声音。英国巡逻艇的搜索还在继续,U-47的艇员们不仅能听到潜艇探测器主动搜索时发出的“乒……乒……乒”声,还能听到巡逻艇的螺旋桨在头顶上发出的“嗖嗖”声。最终,“乒……乒……乒”声停止了,螺旋桨的声音也远去了。眼见潜艇中的氧气含量和蓄电池组的电量双双告急,普里恩急令将潜艇上浮至潜望镜深度。经过仔细观察,他最终确定,折磨了自己这么久的英国巡逻艇终于离开了这一海域。此时,传动轴和轴承也修好了,U-47潜艇选定了一条航线,继续向威廉港驶去。23

* * *

普里恩在斯卡帕湾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这并非德国潜艇在二战中第一次取得成功。虽然首先需要长途跋涉才能抵达爱尔兰以西海域巡航,但在开战后的6周里,邓尼茨手下为数不多的潜艇仍然击沉了超过60艘盟国舰船——相当于平均每周10艘左右。在这些船只中,绝大多数都是商船,但也包括英国皇家海军的“勇敢号”(HMS Courageous)航空母舰。1939年9月中旬,也就是普里恩指挥U-47潜入斯卡帕湾击沉“皇家橡树号”的4周前,“勇敢号”在爱尔兰外海被德国潜艇U-29击沉。在被U-29发射的两枚鱼雷命中后,“勇敢号”在15分钟内就沉没了,舰上519人阵亡。这一事件令英国人感到特别不安,因为英国皇家海军当时仅拥有5艘在役的航空母舰,“勇敢号”被击沉意味着英国的航母力量损失了20%。然而,普里恩在斯卡帕湾的胜利仍然独一无二,意义非凡。一艘独狼般的德国潜艇只身犯险,勇闯英国皇家海军的核心腹地,击沉一艘停泊在港的英国战列舰,而且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这种虎口拔牙式的奇袭令英国海军部感到不寒而栗。对德国人来说,这一胜利是绝佳的宣传契机,戈培尔因而对此大做文章。当U-47号潜艇抵达威廉港时,邓尼茨和他的顶头上司、纳粹德国海军总司令埃里希·雷德尔元帅亲自登上这艘潜艇,当面向普里恩及其部下表示祝贺。希特勒则派自己的专机将普里恩等人接到柏林,参加一场从滕珀尔霍夫机场到皇宫大酒店的胜利游行庆典。24

然而邓尼茨很清醒,并不认为击沉敌方的1艘航空母舰和1艘战列舰就能极大地影响战争的进程。邓尼茨坚信,德国潜艇部队的真正目标绝不是英国皇家海军,而是英国的商业贸易。他也很清楚,要到数月甚至数年后,自己才能拥有数量充足并能投入实战的潜艇。只有到那时,他才能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那种规模和形式的潜艇战,进而在战略层面影响整场战争的进程。此外,在战争爆发后的头几个星期里,德国鱼雷就已经暴露出了一些问题,而鱼雷是潜艇的主要武器。德国鱼雷的战斗部是通过磁性装置触发的,但当潜艇在北方的高纬度地区发射鱼雷时,鱼雷却经常失灵。据邓尼茨估计,在二战爆发后的6周里,“在发射出的所有鱼雷中,至少有25%都失灵了”。他担心,一旦艇员们对自己的鱼雷丧失信心,他们的士气就会逐渐低落,从而影响到他们不畏艰险完成任务的积极性。因此,邓尼茨决定尽他所能,鼓舞潜艇部队官兵们的斗志。对于战争局势的严峻性,邓尼茨从来没有掩饰过。他告诫部下,这场战争必将十分艰苦而漫长,可能会持续7年之久,哪怕到了7年之后,最后的结局很可能也只是双方回到谈判桌前,达成某种协议,而不是某一方在战场上大获全胜。尽管如此,邓尼茨仍然决心尽好自己的职责,而这意味着要尽快打造一支愈加强大的潜艇部队。这样一来,德国潜艇部队每周能够摧毁的盟国舰船的数量就不再是10艘,而是20艘、30艘,甚至更多,并最终彻底切断英国赖以生存的贸易线。25

VII-C型潜艇的艏鱼雷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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