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感悟,父亲其实从来没有对儿女吝啬小气,而是对自己苛刻小气。父亲上班骑的总是一辆铃铛不响浑身响的旧自行车;新自行车是给我用的。父亲总是穿一套洗褪色的蓝布中山装,戴一顶发白的蓝布帽;新衣服与新帽子,是留给我与弟弟妹妹们穿戴的。父亲很少穿皮鞋,总是穿一双旧解放鞋或布鞋;新皮鞋是留给我与弟弟妹妹们穿的。父亲习惯用旧怀表或是小闹钟,新上海表是留给我用的。唯有他的英雄笔,寄予只争朝夕的憧憬,担当责无旁贷的使命,不可懈怠,不可取代。
父亲时刻用英雄笔阐发他的感恩与追求、他的理想与信念;父亲时刻用英雄笔反映他的反省与感悟、他的憧憬与责任。我忽然感悟,只有一个崇敬英雄、热爱生活的普通人,才会如此珍惜英雄钢笔,蘸着心血不停地书写理想人生。
我记得父亲在心脏病发作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江石,我提包里的本子与英雄笔还在吗?放在我的病床头好吗?”每天,父亲打完吊针后,都要摸一下放在病床头的英雄笔。父亲临终的前夜,还在问我的三弟:“江洪,你大哥到神农架去了,回武汉没有。”我的三弟开玩笑说:“我们陪着您,可您还在想您的大儿子。你是不是悄悄地给您大儿子留下了什么遗产。”我的父亲却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一分钱的遗产,只有书信、日记本与英雄笔。”
难忘2004年春天,我在神农架给三弟打电话,问父亲的病情怎样?三弟告诉我说,父亲的心脏病突发刚刚去世,临终前,他还在笑眯眯地对我大妹说:“冬梅,我的英雄笔给我放好,我下星期出院后,还要给几位英雄前辈写信问好,还要继续写我的日记。”
我心急如焚,赶回武汉,奔到医院,与弟弟妹妹送父亲遗体去殡仪馆,然后,我们来到武汉蔡甸的一个公墓陵园。我从星儿手中庄重地接过父亲的骨灰盒,双手捧着,来到父亲的墓碑前,双手捧着骨灰盒,轻轻地放进墓里,紧挨着骨灰盒,我摆上父亲的英雄笔。顿时,我的眼泪像一串串断线的珍珠,落在英雄笔铮亮的钢套上。瞬间,我的眼帘,幻化出父亲笑容慈祥的形象,幻化出父亲用英雄笔奋笔疾书的身影。我轻声对父亲说:“爸,您的儿子向您告别,我让英雄笔与您生死相伴,永不分离。”
胡三十说:“今天,没有想到我们谈起了怀旧的话题,我曾经出版过一本《三十散记》,我想与大家一起分享。因为我们的生活中,不仅有爱情、友情,还有亲情,过去的生活用品,例如,手表就是亲情的载体。”胡三十谈起怀旧的话题,声情并茂——
1965年,我在武汉读初中一年级时,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数学老师给我们上课,他戴的上海表在我面前晃动,我十分羡慕,便用圆珠笔在自己的手腕上画了一只上海牌手表。
知识青年下放农村时,我与小张、小杨两个男生,小周、小邹两个女生,来到蒲圻县(现赤壁市)茶岭公社松柏大队一小队知青点。公社的副书记下知青点看望我们,戴着一块上海表,我们的眼睛都看直了。毕竟有上海表的人凤毛麟角。
小杨的妈妈知道儿子喜欢表,就买了一块女士新上海表,将自己的旧瑞士女表给了小杨。因为这只手表用了好多年,修过几次,发条短了,上足发条,只能够气喘吁吁地走23个小时,每天要慢好几分钟。尽管男戴女表,不准时不说,一天24个小时差一个小时,我们谁也没有资格嘲笑他,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戴的女表。
1970年10月,我被招工进了武汉缝纫机总厂,新工人学习班上,穿衬衣的厂长给我们作报告,边讲边做手势,他戴的上海表随着手势晃动,我们的眼睛也随着他的手势晃动,久了,觉得头晕。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初,中国人最喜欢的手表是上海牌17钻全钢手表。当年,谁戴上这种手表,就是“成功人士”。戴上手表的人,夏天喜欢穿短袖衫,左手腕露出明晃晃的手表,显得格外帅气。如果穿上长衬衣,左边的袖子要挽起来,露出不绣钢表带与晶亮的手表面。戴上海手表的年轻人,走路时像在做体操,不断地甩左手;上公共汽车喜欢站着,戴手表的左手伸出,抓着车顶上的把手。我感觉,那手表像夜空中的月亮,招来一片羡慕的星光。没有戴手表的年轻人,习惯双手放进裤袋,照相时,双手放在背后。
当年,我在武汉缝纫机总厂台板家具厂机修车间上班,一天中午,机修车间的工人们在食堂的餐桌上吃完饭,是谁叫了一声:“魏师傅与周师傅各买了一块新手表,今天中午斗表。”我看过斗牛、斗鸡、斗蟋蟀,但是没有看过斗表。斗表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游戏,当时蔚然成风。
矮个子钳工魏师傅,露出一脸自信的微笑,摘下手腕上崭新的上海17钻全钢机械表,将上发条的钮外抜。瘦高个子车工周师傅则不甘示弱地取下手腕上的进口机械表,将上发条的钮外抜。然后,两只表平放在餐桌上,手表的钮相互对上,看谁的手表秒针不停,不停就赢了,停了就输了。观看斗表的人真多,有青工小高、小李,有老工人张师傅、刘师傅,人们的眼睛都一个劲地盯住桌面上的两只新手表看。这是进口名表与国产名表的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