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祁山县的百姓还没有拜神。
邻里都听说老李家的女儿素素出了事,但具体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远远听到素素她娘喊了一声“造孽啊!”
夜幕降临。
祠堂里。
“砰!”
财神爷一脚踢翻了脚下的香炉,跳到地上,怒目圆睁:“该死的祁山县百姓,这是做什么?要饿死我等神灵吗!”
“急什么,还有明天最后一天呢。”泥菩萨倒是耐得住性子。
“是呀,还有五月三。”木雕佛跳下来。
“罚!当罚这些凡人!”财神爷冷哼一声,似要一意孤行,准备推门而出。
伪神,果然都是一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泥菩萨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
“站住。”
财神爷不听,推开门。
“猴子,拦住它。”
木雕佛闻言,一个跟头翻到财神爷面前。
财神爷躯体一抖,下一刻竟化作九尺高大的三头六臂精怪,一脚将旁边的木雕佛踹飞:“你他娘的整日就会跟着混,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
“还有你,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土地封你为庙神,是让你带着我们修行的,不是让你坐在上面只会磨嘴皮子!”
说罢,它竟挥起大拳,朝泥菩萨的正脸砸去。
“嘿!”
忽然,光华一闪,一根黑不溜秋的大棒子挡在了三头六臂的拳头前。
三头六臂面色一变,挡住它的,是一只毛脸雷公嘴的瘦猴子,抓耳挠腮,嘻笑不停,仿佛,挡下三头六臂的拳头很轻松一般。
在猴子脚下,是一块裂开的木雕佛像。
“死猴妖,妖族的走狗,给我滚!”
三头六臂神灵张嘴猛吸一口,就见倒在地上的香灰全部顺着它的嘴巴进去;它的躯体再次涨动,右臂上面的青筋凸起,力量增加了一大截。
“砰!”
只有三尺高的猴妖直接倒飞了出去。
“黄鼠狼,老子要吃香火,没人拦得住。”
三头六臂神灵的躯体缩小了一点,赤红的脸色代表了它此刻的脾气:“你们两只妖可以每天跑出去吃野兽,我吃不了;但神灵也要吃饭,老子饿了!”
泥菩萨依旧平静地坐在供台上:“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看着对方平淡的样子,三头六臂神灵就气不打一处来:“滚!”
随后,转身就走。
“这话你去和虎君说?”
三头六臂神灵身子一僵,站在祠堂门口。
“我奉虎君之命来分你们这些山野精灵一杯羹;你们伪神在祁山这片的管辖人,土地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
土地,在伪神一族中,为一个村的管辖者,城隍为一县管辖者;而妖族中,以君相称的,多为一县管辖者,部分是一村管辖者。
泥菩萨冷笑道:“在虎君的地盘,哪怕你是伪神族,想安分享受供奉,就得按虎君的规矩来。”
三头六臂神灵的躯体再次缩小,最后恢复成了普通财神爷的样子:“土地会向城隍上报的,到那时,遭殃的只能是你们的虎君。”
财神爷一跃,重新坐回供台上,板正身子。
“宜城周边大大小小的村落多了去了,不缺祁山一个,他城隍会因为你这么一个小神得罪虎君?”
猴妖也重新披上了那尊木雕佛,回归原位:“嘿,虎君乃是零陵上将的手下;宜城的城隍与零陵上将相比,你觉得有几分赢面?”
财神爷听了,面色愈发阴沉。
“你没听说,零陵上将的第一部下,白君前些阵子去了宜城城隍那里么?”泥菩萨道。
“它找城隍大人做什么?”财神爷这下彻底慌了神。
自己最赖以信任的头和一个妖族的手下谈话,这其中的差距,明显很大。它不过一祁山县小神,连土地都算不上,如何敢犯乱?
“想知道就去问虎君,我们这些小妖,哪里敢打听这些?”泥菩萨嘴角裂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最近我们两族有谋划,你最好安分点,打乱了上面的计划,你一百条命都不够杀!”
财神爷激灵灵打了个颤。
这可真是......好险。
不过怕归怕,关于饥饿的问题,财神爷还是忍不住问:“那我怎么办?快饿死了。”
“不急,我有办法,只要你能配合我......”
五月三的早上。
楚安靠在椅子上,迎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他感觉自己这段时间明显增高了不少,接近一米七了吧。
“我下田浇水,你和你娘在家呆着。”
楚老汉挑着两个木桶,便要出门。
“爹,最好先不要去。”楚安想了一下,道。
“怎么了?”
“这两日没去拜神,祠堂里那些东西指不定在气头上,这时出去不安全。”
“什么!”
楚老汉吓了一跳:“那些神像还能活过来不成?”
楚安点点头:“上次我和元方大人聊了几句,他说这世上可不止有人和妖,还有第三类。”
元方大人说的!那这假不了......楚老汉眼神变了变,放下竹担:“那就再等等,看其他人怎么样。”
“嗯,就在家歇着吧,马上立夏了,多保留气力。”
楚老汉回了屋,过了一会拿出斧头,在院子里劈起柴来。农民啊,还真是歇不得半会儿。
“咳咳!”
楚安坐起来,看了一眼楚老汉:“爹,感冒还没好么?”
“害,前两天才染上,哪有那么快。”
春季到了,一些病毒也跟着活络了起来,最近村里很多家都染上了小感冒。
也幸好只是小感冒。
“要不要找郎中?”
“没事,挨挨就好了。”楚老汉不在意说道。
楚安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他清楚,爹是不想浪费粮食。在村里,找郎中看病不要钱,要粮食,而粮食又是家家户户的命根子,寻常没有什么大事,谁舍得呢?
至于付钱,倒也可以。不过,谁又拿得出呢?
田狗今天很安静,就卧在楚安身边打盹儿,也没想着去山里打猎。
楚安看了一眼隔壁,老王家的门户紧锁着,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他家里没几个值钱的,因此官府连充公都懒得充。
楚安眯着眼睛,心绪在父亲的一声声劈柴声中迷糊起来。
中午,楚王氏喊他吃饭,发现田狗不见了。
“狗狗去打猎了。”楚王氏笑道,家里有这么个勤奋的员工实在让人心里舒畅。
“家里还有几斤粮食?”一边喝稀粥,楚安一边问道。
楚王氏掰着指头,嘴里喃喃道:“前阵是六十斤,狗狗又带回来一只鸡,现在得多少......得有六十七八斤吧。
“总之不少哩。”
“放得住的粮食其实就三十来斤,其他肉食,过了这个时间都要坏了。”楚老汉提醒。
楚王氏低着头小声道:“县令不让换粮食了,不然,倒好许多。”
以前宁昌臣做县令允许百姓们到府衙用肉食换那些存得住的粮食,如今换了人,不行了。
楚老汉摇摇头:“换做以前,那也不敢频繁去,叫人生疑。”
是啊,频繁带着肉食去换粮,这可不正常。
桌子上陷入了沉默,三人闷头吃饭。
这日子过一天算一天,每天都要为接下来打算盘,倒是过得心累。
楚安望着院子外那棵长出嫩芽的杨树,眉头微微一挑。
也许,该换个活法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宜城那一幕幕繁华景象,当然,那些黑暗不在内。
......还有街角那个青楼,倚栏恣意欢笑的姐姐们真好看。
饭后,楚王氏在厨房里洗碗,楚老汉坐在门槛上发呆。
“爹、娘,你们觉得,咱这日子过得咋样?”楚安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忽然开口。
“怎么想起问这个?”楚王氏洗好碗出来,甩了甩手。
“咋了,嫌弃农民这累生活,看不上了?”楚老汉瞥了他一眼。
楚安摇了摇头:“倒不是看不上农民日子。我问爹娘,咱这日子,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楚王氏从屋里搬出两张凳子,给楚老汉一个,自己坐一个:“理说,近些年天气好,农民们收成都不低,若是赋税不登天般增加,百姓们日子一个个都会过得舒坦。”
“那碰上年景不好的那几年呢?日子过得咋样?”
“更不好过了,本来收成就不好,官府还一个劲儿的压榨。”
楚老汉听了也是赞同:“老百姓都是掐着指头过日子的;就如老王家,老薛家,死了有几个人留恋?三两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爹、娘,你们说,这老百姓的日子怎么样?”
楚安摸了摸下巴。
能怎么样?
当然是兴,百姓苦;忘,百姓苦。年景好,百姓接着苦;年景不好,百姓还得苦。
有幸窥得高中三年教育加上九年教育的楚安,虽然对历史的了解无法清晰到具体每一件事,但初高中语文、历史课本翻来翻去,总结几千年的经验就只有一句话。
百姓是真的苦,尤其,给农民这一推动华夏文明发展几千年的伟大群体标上最明显的红字!
但这种话直接说给父母他们能听进去吗?
不能!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净想那些虚的,对于老农思想的农民而言根本不可能——‘说难听点是思想顽固,因为他们总觉得只要自己干的努力,收成就更多,日子就更好。其实,剥削就越严重,朝廷收税又不是一成不变,人家看比例的,会恰好卡到农民那种要死不活的点上’。
所以,楚安得帮他们点明形势,让他们自己发现这一毒点。
当然,不指望爹娘能立马接受;想让他们决心改变农民这个身份,还需要等时机,等待‘萨拉热窝’那一枪响起。
是的,楚安觉得,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他们楚家得改变身份,反正不管怎样,农民是不能做的。
他承认,封建社会的发展离不开农民,但是,他楚安不想做农民,那样的话,他只能保证自己活下去,却无法保证父母也能活下去。
果然,楚老汉和楚王氏的眉梢紧紧皱着,他们听进去了,也在分析楚安的话。
楚安看着两人久久不语,倒也不急,只轻轻问道:“爹,年景好,收成足,日子怎么样?”
楚老汉想都没想,下意识回答:“不好过,大汉逼税逼得紧,县衙那边也不时收,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是,过不下去。要不是楚安战力点提高,抓了只小妖,他楚家的日子能好过?
许福贵那么厉害不照样被税吏抢走了女儿。
楚安点点头,看向楚王氏:“娘,年景不好,收成惨淡时,日子怎么样?”
楚王氏想起当年那场旱灾,皱着眉:“更不好过了,就属那几年大旱死得人最多。”
“年景好与不好,谁过得最滋润?”楚安问。
谁?......夫妻俩没多想,脑海里立时就浮现了一个代表——官府,尤其那些贪官,搜刮民膏、强抢民女,算是无恶不作,令人厌恶,但日子却是过得真的滋润。
“安儿,你要当官?可不兴啊。”楚王氏吓了一跳,连忙摇头。
这世道,老百姓对当贪官的,可是入骨的厌恶啊!
像宁县令那样的,于他们而言,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才遇见一个。
楚老汉也是沉着脸:“老楚家虽穷,可是,却绝不出孬种!若是养出个祸害来,为父奈何不得你,你也不要说是我楚家子孙!”
楚安脸一瘪,苦笑道:“爹、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几个意思?”
“我只是想问爹娘,若想老实本分地活下去,你们觉得只做农民成么?年景好与坏,都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的日子。”
楚安认真说道:“咱家现在虽然有我和田狗,可是,哪惹得起官府和那些妖怪,再碰上个灾难什么的,楚家就没了。
“粮食虽是一切,可农民手里不通货币,赋税又高的吓人,还待在这里,迟早有一天撑不下去。”
两人听完,陷入了沉默。楚安说得没错,农民手里只有粮食,本来可以留作活下去的保障,可是大汉赋税那么高,一下就给收完,到那时没钱没粮,日子怎么过?
这次,若非家里当年存了点钱,还真得挨饿几天,再若非楚安去城里买粮,哪碰得见田狗,日子只怕更难过。
“可是,不当官差,不也还得交税?”楚王氏说,接着又立马加了一句,“现在官场里面乱糟糟的,你就算能进去,指不定得罪哪个大人物呢?”
言外之意,农民虽然交税,却站在社会最底层,能活就活,活不下去就没,与城里人相比,交税这件事无差别,官差的话,她不建议楚安去当。
“那些地主也要交税,日子不照样滋润,一点不比官差差。”楚安说。
!!!
楚老汉和楚王氏的眼睛一亮。
刚才讨论那些话题,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有出事的风险,唯独地主在这些圈子里属于独善其身的那种。
这可真是个好想法。
可是......
楚老汉和楚王氏两人的眼睛暗了下来:“当地主,那得多有钱呀!”
楚王氏又摇摇头:“不行,安儿,你说得这些都太冒险了,你还是个孩子。”
老农思想,只想着固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楚安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就好,不愁吃不愁穿。”楚王氏小声道,“何必,何必为了那一点想法就丢下现在这个日子呢......”
楚老汉深深锁着眉,他没急着拒绝,但暂时也不同意。
一家三口的谈话就此不了了之。
楚安眯起眼睛开始晒太阳。
娘亲不愿意为了现在的温饱去冒风险,他可以理解;换位思考,她们是这个世道真实的底层,从没敢有那么多奢求,只想着能一家人团团圆圆就行。
不过照这个尿性来看,他们现在的生活就像包住火的油纸,再耐烤,却也总会有燃的那一天。
楚安不急,他自己未雨绸缪就好。
“真到了那一天,爹会改变想法,娘会动摇的。”
一旦动摇,就好办了。
现在,只差那一声枪响。
楚安觉得,这枪响,不会来得太晚。
许是来年交税的日子,征兵时。
又或者,突然发生一些他预料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