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自从来了学校,便愈发地沉默寡言起来,他的理想在等着他,容不得他有片刻的停歇,他为捣毁土地庙所浪费的时间而懊恼不已,那是他计划之外的计划,终究是毫无意义的临时计划,压根算不得什么计划,是大脑在压抑之下的无意识。从此,每当夜深临近,他总要点起自己的台灯,走近尼采所筑就的高高在上的太阳,弗洛伊德的意识流也深深地吸引着他,苏格拉底也在不停地召唤着他前去。他也爱孔子的一本正经,也想养一只庄子无为的鱼,奈何水生非鱼,不知鱼之乐。很深的深夜,海明威嘴角叼着古巴雪茄牵着查海生稚嫩的手,身后几步远,还有戴着厨师帽的顾城,一个谈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残酷,如虎的腰间还别着一把杀死自己的猎枪;一个手攥诗集,蓬头垢面,夹克里的毛衣是多年前情人节被送的礼物,想要去山海关的轨道上为自己的死亡戴上神圣的花环;身后不远的远处,顾城不顾一切,奔向新西兰的激流岛,在乌托邦的失落里把妻子亲手送上了天堂,把一根金属电线赏给了自己身为童话诗人的脖颈。关于死亡,这是极具诱惑的方式,但过于文艺,他想过换一种简单的用自然的方式。
水生是个抗拒死亡的青年,但他决不会求神拜佛,更不会起炉炼丹,他只是惧怕死亡,而不久祈求长寿,这始终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在水生看来是这样的。他对死亡的敏锐从小就生根发芽,在日后的岁月里潜滋暗长,不可拖拔。
水生虽没有直面死亡的缘分,却也目睹过死亡的葬礼。那是他刚脱下开裆裤不久的年纪,脸上还生着稚嫩的笑容,圆圆的土脸也赚得父母额外的喜爱,一双明亮的大眼让他的机敏显露无疑,生得一双瘦长的腿骨,走起路来从不拖泥带水,连他家的二狗也撵不上,细柔的黑发在阳光下直逼锅底的黑灰,惹得同村的王有钱心生嫉妒,那王有钱生得几个横财,却在高高的村子里早早地白了头,村里人都说是他心黑的缘故,没有什么菩萨心肠,对手无寸铁的麂子痛下杀手,把粉色的鹿肉以不得了的高价卖给野生动物保护局的生着肥头大耳的三五个猪头,这成了他发家致富的不二之选,他满头的白发在鹿肉摊旁闪出晶莹的雪光。这是小水生打小便耳熟能详的掌故,他对此也毫无心意,他只记得那被射杀的麂子似小羊羔的模样,只是穿着一件浅黄色的羊皮,嘴巴小而尖,黑圆的鼻头四周生了长长的白色的胡子,奈何嘴里还渗出比炒花生还要深的血。往后看,那麂子的腹部中了枪,留下深深的弹孔,能看见裸露的红肉,鲜血早已经凝结,把腹部的毛皮粘结成了卷曲的毛块,眼球圆滚滚得睁着,是死不瞑目,微微咧开的嘴中半露黄色的门齿,牙缝里还有几根青黄色的蕨草,仿佛还在丛林中享受着自己的晚餐,但是此刻,它已经吃不到明早沾满露珠的秋草。它气得如此地争气,眼前的麂子没有闭上自己的眼珠,但到底还是死去了,被有钱人当做可炫耀的菜品,款待从政府里早早下了班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礼貌地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把怀了三胞胎的肚皮搬弄到裤裆前的饭桌上,就着茅台的香气,一边品尝着从山野里攫取的野味,嘴里发出啧啧的赞歌,不停地环视身边穿着西装套装的成功人士微微点头,不就便把目光锁定在东家的嘴脸上,举起手中透明精致的琉璃小杯盏起身敬酒,嘴里还说些承诺的话,似乎在说,你儿子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不就是批一块地皮嘛!见状,一群戴了红色徽章的人端起眼前的酒杯,扯了扯自己翻卷的衣角,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把琉璃的杯盏凑一块,发出哐哐当当的声响,各自仰了嘴脸,把酒水往自己晃荡的肉囊里倒去了。
这种辉煌高级的宴会,是水生不曾见过的,他也只是略有耳闻,宴会之前的邀约,酒过三巡后的定夺,他是闻所未闻的,他也只是道听途说,很多细节他也忘却了。
他只记得,每每村里人要去办事,总要提一些装在袋子里什么东西偷偷地跑到乡政府的衙门里去。记忆里,乡长总不在自己的办公室的时间居多,尽管手头提了东西,你也要预约好时辰,毕竟他很忙的,日理万机是不为过的。而要去镇里,或者要去县里办事,是不需要提什么腊肉干,抑或土特产什么的,他们是不收的,水生记得,村里的王有钱要给自己的儿子谋一个什么乡里的差事,他扛着昨晚射杀的麂子,手里还拎着松针林里产的松子,别在腰间的黑布袋里还装了方方正正的盒子,去了县里好多次了,就是没人收。后来,王有钱经此一遭,算是开了屁眼,回村后从屁股里蹦射出的屁都带着一种见过世面的味道,特别是村里开村民会议,村南头的王二猴家都能嗅到王有钱的发表的高贵的提议,他高高地翘起了头颅,一头的白发好似有种天然的权威。毕竟跑了一次县政府,他那高中毕业的儿子王德发便坐在了乡政府的办公室里起草文书,成了乡长老刘头的得力助手。当然,这些都和死亡是绝无关系的,是水生年少时在墙头戏场的道听途说罢了。
水生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长大,围绕他的总是些女人,话说女人是擅长扒拉各种小道消息的,水生即使不出门,也能尽知乡里的大小事情,这似乎是女人多的益处,即使她们有时会因为屁大的事情吵个不停,忍忍也就过去了。她们过多的还是在议论李家长王家短,王富贵家的猪死了,老李家的羊产了三个崽,这些都不觉于耳,老生常谈,没完没了,偶尔也会说村里某个老头老太太回家了。
打小水生就知道一个不成文的大事件,有天他的二姐梅花从田里回来,已经是傍晚了,水生被一通鞭炮声吵醒,他跑到厨房,饶有兴致地问,谁家结婚了?怎么会这么晚点鞭炮!
水生二姐梅花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说了句:听说,村里的老马婆回家了!我刚从她们家的屋后绕回来,她们族人开始忙起来了。
村里的老马婆回家了!水生心生疑惑,那村北头的老马婆不是从未出过村里么?怎么回家了!她几时出的远门?她今天回的家?一个老太太回家,还能享受鞭炮声的礼遇!
这些稚嫩的问题不断地从小水生的世界里冒出来。他急切地跑到母亲跟前,夹坐在母亲两腿之间。母亲予他讲了实情,这让他坐立不安,脑袋头一次地低沉下来,脸上的天真无邪也上了锁。
水生明白了这其中的要意,马老太不是回家了,她是死了!水生头一次遭遇这么严肃残酷的事情,小小的他从未想过人是会死的,他压根不知道人会死的这个秘密。他的父母亲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种事情,母亲随口一说的事实竟成了他缄口不言的性格。
吃完了晚饭,一家人在回忆马老太的一生,起初水生听得好奇,毕竟是有新的话传进他的耳朵,不多久便跑到偏房里睡觉去了。
他躺在自己的木床上,他的小床也失去了昨天的温度,厨房里的火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似乎比以前更清脆响亮,把空气弹开,在黑色的屋里划出一圈一圈的声波,缓缓地拨动水生幼小的心湖,让他宁静幸福的港湾泛起小小的波浪,久久不能平静。
白天美好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铺陈开去!
宁静的六月下旬,村子里的狗也安静了下来。村西南边的橡树林显出一派高贵的样貌,偶尔有橡子从十几丈高的树冠掉落,直直地磕向地面,发出咚哒咚哒的声音,调皮的松鼠翘起灰白色的尾巴,在斜生的干枝上上蹿下跳,细长的枯枝经不住折腾,带着黄白色的藤须在树荫下翻悬着,枯枝急切地坠落,拽拉着上方的白须,青白色的白须在枯枝的拽扯下全身抖颤,在蓝天白云下跳着欢快的舞蹈,村里光着屁股的孩子们活蹦乱跳地跑过去争抢着,把枯枝上的藤须捋下,戴在自己稚嫩的灰脸上,都在演关二爷的把式,时而扯下对方脸上的白胡子,嘻嘻地跑到灿烂的阳光里去了,心有不甘的小孩便露出不在意的笑容追逐着刚毁了他关二爷雄姿的同伴,把他按在开满了紫色野花的草地上,二人欢快地扭缠在一起。
头顶上上的蓝天白云也偷偷地把快乐的一切放在心上,为他们遮挡了直勾勾地太阳,让他们在西南风的凉意里尽情地嬉闹成长,村里妇女亲手种下的大片大片的油菜花也尽情地露出自己深黄色的脸,冲着在大橡树下嬉戏的孩子们不断地微笑着,在暖暖的风中摇头晃脑,和蓝天白云一起守护孩子们的梦,一个缓慢的单纯的梦!孩子们将自己的小木车快快地推上满是橡树林的小红坡顶上,啪地丢在赛道上,擦一擦自己的手掌心,稚嫩的小嘴往合实的手窝里吹一吹气,把屁股认真地放在木车上,严谨地挪啊挪屁股,把屁股钉在车子中央,生怕重心不稳,在急转弯的半坡侧翻到橡林里去,双手把住松木做的方向条,睁大眼睛便从高高的红土坡上冲了下来,风把孩子们长长的黑发使劲地撩到后脑勺去,阵阵的尖叫声在橡林里荡漾着,传到很远的油菜地去了。
傍晚很快也走到孩子们的跟前,金光的光在村子的西拗口闪闪发光,为微凉的村子披上金丝蚕衣,孩子们鬓角的汗毛也在夕阳的拥抱下闪出金色的光,西边回了家的牛羊踏着金黄色的地面,绿油油的麦田摇曳着无限的希望,成群的牛羊也褪去了春天里稀薄卷曲的长毛,取而代之是满身细腻新生的软毛,密密匝匝地从圆润丰满的身体里泌出,似乎还抹着一层细滑的热油。余晖还未散去,东边墨青的山峦之上已经爬上了洁白如雪的一轮月钩。孩子们,西踩余晖,东顶皓月,提着小木车的耳朵,赶在牛羊回家之前跑回家去了。不久,他们匆匆跑出克家门,迈着轻快活泼的步子,夕阳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只见他们手里执着吓唬牛羊的鞭子跑到牛羊回家的岔路口去了,他们要把自己家的牛犊护送回家,这是他们一天为数不多的的任务。
想到此,水生在床上失了眠,他蒙着被子,在被窝里啜泣起来。他的母亲习惯地来察看自己的儿子,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在自己心爱的小床上不停地抽泣,母亲掀开被子,心忧地询问:阿水,哪里不舒服吗?水生摇着头,眼泪不住地掉落下来,母亲用厚实起茧的黄手抚摸着水生的额头,为他擦干额头上的热汗,再翻转过手背,轻轻地擦拭着水生脸上的热泪,嘴里不停地询问着儿子,想要弄清儿子突如其来的哭泣,但终究没有在床上得到确切的答案。她轻轻地把水生扶立起来,不停地用大手抚摸着水生的后背,见水生没说什么话,母亲便把他扶下床,登了鞋子便把他带回了厨房,他的那群姐姐已经睡觉去了,父亲还在大锅下的火堆旁烤火,火焰黄里透着血红,把他父亲的老脸炙烤得异常的通红,是喝了两斤包谷酒的模样,还不停地往火堆里吐着痰,惹得通红的火炭白天哧哧的声响,往外溅出灰白色的火灰,打落在他黑色的满是红土的布鞋上,他对此也满不在乎。看着莫名哭泣的水生,父亲并没有说些什么,好像这只是孩子在白日打闹后掉落的眼泪,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水生呆坐在小木凳上,见了父亲也强收了自己的眼泪,不断地用自己土黑的小手擦拭去从眼眶里泌出的热泪。母亲抱了薪柴,跨了高高的门槛,把怀里的柴木摔放在火堆中烧得通红的三脚箍上,火堆慢慢地熄了去,冒出青色的黑烟,不一会儿水生被熏眯了眼,热热的两行细泪又挂在他土灰的圆脸上,他的老父亲已经沉默不语,心若旁骛地捣鼓着那堆冒着黑烟的柴火,一手撑着火钳,一手撑着屁股下的木凳,嘟起嘴,吸了深气,使劲地朝火堆底部通红的火炭吹去,火炭发出鲜艳的红色,渐而也披着黄色的外衣熊熊地烧燃起来,青烟也随之火焰消失不见了。母亲拉过一旁的木凳,凑坐在水生旁边,语重心长地安慰着仍在抽噎的儿子。村里的老人去世了,这是很正常不过的,不需要害怕,世界上是没有鬼的,那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把戏,什么都不要怕,啊!他的母亲温和地宽慰着,用平日里不惯用的语气试图解开孩子心中的恐惧。水生似懂非懂,把眼睛直直地盯在火堆上跳跃的火苗,它们闪着红光色的光,其间还有袅袅的青烟,不停地往空中舞动着,仿佛是招魂索命的火鬼,这让他愈发地紧张起来,却也止住了泪水。怕什么,人都会死的!水生老父亲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顺手地烧得漆黑的水壶又抬到了火堆上的三脚架上,瞬间,直窜的火苗扑到了水壶的黑底上,又急切地绕个拐,包裹着黑壶往上跳去了,形成一个茶壶状的黄火球,茶水壶顿时发出滋滋的惨叫声,不就便发出咔嗒咔嗒奇怪的声音萦绕在小而黑的厨房。
母亲,见儿子止住了抽噎,脸上的神情也平淡了许多,便拉起水生往矮小的偏房去了。
水生似乎也忘了,那一夜他是几时才入睡的。他不是害怕人会死去这一个事实,他在乎的是自己死去之后就不能享受白天快乐的一切,那些让他无忧无虑的一切美好的事物。他舍不得自己心爱的小木车,虽跑得不快,甚至有些慢,但它能带他去快乐的远方!潮湿的土地会呼吸,青白参半的橡子会发芽,上蹿下跳的黄松鼠会挠头,大片大片的油菜会招蜂引蝶,父亲晒晾在篱笆墙上的衣物散发着男人的芳香,母亲颤发的青巾有着和蓝天一样的颜色,同伴的欢声笑语和偶尔交手后的玩耍都是他不舍得的。
那天的夜里,水生似乎得出了生命中重要的真理,他不是害怕村里的老太太死去了,他唯一担心的是万一他死去了,白天所有的快乐就不能拥有。人死了,快乐也与死去的人断了关系。
说来这是水生头一次因为死亡而失眠,令他不能安睡的不是死亡带来的恐惧,而是死亡后的失乐。从此,死亡也成了大脑里的常客,他对有关死亡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安,更多的是若即若离的惶恐。虽然他还活着,却仿佛被还未到来的死亡打败了,就差那么一点,但也迟迟未能将他击倒,他始终直面死亡的冷酷,在死亡环绕的头顶平凡混沌地活着,生命的意义也迎面扑来。
每当深夜来临,死亡的凝视和生命的意义的追问便会不请自来,浮现在他青涩的大脑之中。捣毁土地庙的那个晚上也不例外,没有谁能陪着他,唯有黑色的长夜,还有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更多的是从未和他说过什么话一斑明月。过了很久,他还是不能从自己的行为中找到自己脑中的答案,当时到底是那群斜眉歪眼的老太太的蔑视,还是心中无名的怒火,摧倒了那湖畔半坡上的土地庙,他一头雾水,也不愿去多想。假使天上有主宰人类命运的神,那无所不晓的神明定是知道了他所犯的罪孽,也必将降下不可回撤的重罪,置之死地而无路,他只需要制裁的来临;如果那苍茫的九天之中没有什么骇人的神祇,那么他所犯的过失也无从谈起,顶多是得罪了活不久就得死去的陌生的老太太,这是没什么值得说道的,被人喷离经叛道,他是很愿意的,毕竟他过于离群索居,举止怪异,是别人眼中的愣头青。他有一个自己非常满意的能力,哪怕自己做对了或者做错了什么好的坏的事情,他应对所有事情的回答的理由或借口早已经胸有成竹,显得语高一筹,有着高人一等的智慧,还有蛮不讲理的自信,加之睥睨一切的高傲,他从未在与别人理论中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