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从未惧怕过什么,不过,倒也有例外。
那是水生去县城读书的第一年,他从乡里直奔县城最好的学校,这是他初次离开自己凉凉的小床,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小村庄,跑到人头攒动的小城,虽说是高原的小城,却也是水生的小村庄万不能比拟的,他的小村庄里只有数不尽的松针林,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红色的镶嵌在山坡上的田块,被切割成长方形的模样。
夏天的时候,长方形状的红色的土地里长着马铃薯,水生从没听过村里人叫过马铃薯或土豆之类的称呼,他们更愿意称之为洋芋,大片大片的洋芋田铺成了一大片,盛开着白色、紫色相互交替的洋芋花,和不远处的群山连成一片,如兔子尾巴一般的白色的洋芋田像流动的小溪流到了翠绿的山色里,似乎是大自然和谐最美的色彩,在阳光下不断涌动着美丽的浪花,泛出浅浅的白色的光,大片的洋芋花之间偶尔也会突兀出一块黄灿灿的油菜花,给人带来欣喜,仿佛是洋芋花田里挤出的一块蜂蜜,美丽的的蝴蝶也会煽动着自己的花翅膀,扎到黄色的蛋糕里去了,其间还有几个黑头跑来跑去,似乎在捕蜂捉蝶,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好像捕捉到了一只大鸟蝶,足有巴掌那么大,确实是一件幸福的事。
夏天,村里的雨出奇的大,几声闷雷,赶走了午后的太阳,从未想过带把伞的小孩开始在绿色的田埂上跑开了,却也为时已晚,淌着红色的路水也消失在雨点中,背了竹篓的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迈着自己略有些艰难的寒腿,却不乏稳重,在暴雨中如昨天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背筐中高高的如小山一样的松针毛沉沉地压在她腰身上,她简直是活着的行走的雕塑,她雨中的轮廓技法高妙的画家也全然不能勾勒的,还有那暴雨中在雨中的神情,那雨中湿透的拳脚向前的力量是颜料所不能渲染的。
秋天很快也会过去,绿色的山只是多了些浅浅的黄色,大抵还是绿的,大片大片庄稼地却消失不见了,只剩红土飞扬的土坡,稀稀落落的牛羊在秋收后的红土地里吃着着遗落的洋芋,却永远也填不饱自己凹瘪下去的肚子,身上的黄毛也愈发地长了起来,在惨淡的黄昏中闪出土黄色,漫天飞窜的红土耀武扬威,跑到低矮的瓦片上,钻到厨房里破了纱窗的橱柜里,撒到天花板上,碗里,嘴里,牛背上,
猪圈里都是红色的土渣,没有人能爱上这个顶上的村子,它在秋后就失去了生机,准确地说是死去了。那里只有止不住的大风和飞天遁地的红土,只有红土,一座座青白色的坟冢在村子四周的山坡上默立着,坡上全是黄白色长草,在狂风中东摇西摆,墓旁没有人,没有牛,也没有羊,什么都没有。
那些坟堆用水泥和红砖堆砌而成,好像永不塌倒的样子,静静地伫立在村子四周的山坡上,有的隐没在深绿色的松针里里,有的年久失修,深深地凹瘪了下去,上头长满了灌木,偶尔有一座坟头长了低矮的高原松,显得格外精神,它们一律地朝着村子西边远远的雪山,每当太阳落山,金色的余晖会撒落在每家每户的瓦猫上,照耀在每一座大小凹凸的坟堆上,连村子西边的婴儿坟场都被渡上了金光,尽管白昼还是深夜,那儿都弥漫着惊恐的气息。
村里时不时能听到鸡鸣狗叫,偶尔有女人在咒骂自己正在酗酒的丈夫,不愿回家的牛羊在村子里东跑西蹿,手里握着抽打牛羊的棍棒,伸着手执着棍,螃蟹一般横堵住在巷道里,地上到处是牛羊牛羊的粪便,潮湿的小巷道里弥漫着牛羊的膻腥混着腐烂的气味,男人露出恶狠狠的眼色,脸上黑褐色的横肉往左右两颊斜拉过去,嘴里还咒骂什么,慌了神的红牛在小巷里哞哞嗷叫,左闪右撞,不肯入门。忽而朝男人顶去了,见状男人收了脚侧了身,红牛也朝巷道里奔溜去了。牛蹄踩在巷道的圆石上,发出腾腾塔塔的声音,哞地一声,翘起黄尾,把牛后腿甩到了天上,男人扔了手中的木棒,跑起路来,猛地弯了腰捡起一块石头追着红牛去了,嘴里还在密密匝匝地咒骂着什么。
在高原的顶上,偶尔会传来一串急切的鞭炮声,定是有人死去了,如果传来一阵阵的鞭炮声,定是有人结婚了。
在这小村庄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那些还活着的人,快要死去的人和已经死去的人都在忍受着高原的曝晒和大风的吹打,一切都在寂寞里活着,一切又将在寂寞里死去。
水生的村子大概就是这般模样,确实是比不了山坡下坝子里的县城。生水时常跑到村子西边的坡上,放眼西望闪着白光的县城就在自己的脚下,伸了手就能摸到那些白色的建筑,夜晚还能发出各种颜色的灯光,流光熠熠的。
倘使纵身一跃,就能跳到县城东边,村子西边群山脚下的一汪碧蓝的湖泊,湖泊围坐着大大小小的闪出青色瓦顶的村落,村与村之间是密密的青色的柳树林,比他山顶上的小村子美多了。
湖边的人家似乎永不会为吃水而犯难,水生的村子在离天更近的顶上,每年秋后一直到清明时节,他们总要排着队到龙王庙坡脚处的两眼水塘里挤水吃,几十个石板铺就的台阶陡然地斜降到泉眼处,如干瘪的萝卜,实在是挤不出什么可以喝的水来,台阶上排好了要沥水的喇叭状铁桶,两个空水桶中间还搭着横放的两头悬了黑色铁链的竹扁担,两条黑铁链的前头是钩挂铁通的锁钩,拍打在水桶上发出咚咚的声响,时不时有女人挑着水桶从村里延伸到龙王庙的土路上赶来,嘴里叼了卷烟的男人也会从水塘的石阶上探出黑头来,挑着一担黄色的水,嘴里吐出青色的烟气,急急地跑到头后上方的蓝天去了,晃晃悠悠地扭回家去了。这排队吃水的盛况在早晚二分尤为壮观。
水生在学业上果然是没有辜负自己的老父亲的期许,他如愿地考进了县城里最好的中学,让让他父亲的老脸上泛出水生从未见过的欣喜的神色,其中还夹了几分骄傲。
水生还记得把录取通知书递给父亲时的迫不及待,也清楚地记得父亲当时的神采。
水生那不识字的老父亲发出“哈哈”的一声,把手在膝盖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并立即弹起身来,叮嘱水生的母亲把去年挂在火堆上方横梁上的腊火腿取下,而他本人也匆匆跑到邻居家借蒜苗去了。
依仗一众姐姐尖尖的嘴牙,没过多久,老杨家的喜事在村里传了个遍,照例亲戚朋友是要来庆祝一番的,在那个年代能进城里读书人是没几个的,何况是最好的学校,老杨家也没人赶来庆祝,似乎他们压根就没听到这好消息似的。后来,村里不和谐的声音传到水生老爹耳中,村里的王富贵在红白喜事的酒桌上一直强调读书无用论,还补充说,像他们这样的农村人是不可能通过读书而翻身的,他们没有后门,没有关系,想走后边门都不知后门朝哪个方向开着,还是乖乖种地为好,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有人想通过读书飞黄腾达,那他脑袋定是被门框夹了,要么就是老糊涂了。我们村几百年历史了,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通过读书离开了祖先留下的土地,把自己的坟墓安到什么城里去了,注定要死在这儿,死了还难麻烦村里人抬到山上去,书读得再好那是没有用的,能种地,肯吃苦,找个村里的媳妇是再好不过的了。
此话,传到水生老父亲的耳膜里,老头愈发地鄙视起村里的这些村民来。
他心想,自己的儿子水生好不容易考上了城里人才能考进去的学校,村里人不但不当面祝贺,反而在背后散布消极的言论,这让他十分的恼火,幸好他是个不会急眼的男人,不然他早上王富贵家理论去了,但他始终没有这样的脸皮和勇气。
王富贵家往前数几代也是本村的地主,虽是家道中落,却也有着老杨家不可比的家境,他家的房子也是村里最高大的,说话的力气自然要比别人粗声大气一些,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也可能是生活中还带着地主家的阔气,不愿忍受任何村里人在任何方面盖过自己的任何一点,这是不愿承认没落的挣扎,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对于这点,水生他爹虽未进过课堂,也是心知肚明的,毕竟过往的日子可不是白熬过去的,虽没有加赠予他知识,却也给了他直觉的智慧,或者说是老练有成。从土地中长出的人,不可避免地会带着土味,那是一种坚韧的踏实,就像土地一般,也不可避免地带着土地加压在他头上的固执己见,不可变更,就像村子底下的红土地,从没更改过自己红色的嘴脸,永远是那么深厚,深不见底,厚不可测。
即使夏天来一场磅礴大雨,能冲刷去的土层是微不足道的,更何况没有任何人能发觉着无聊的一切,更没有人在乎一场雨能冲刷掉着什么,村子仍是村子,村民仍是村民,大家头顶的天还是几千年前的那片天,地还是没有更改过的地,能种出庄稼,能生出果实,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村里人确实不关心生死,也不在乎谁当了村干部,他们的生活很简单,用犁耙把土地翻开,把成块的土壤敲碎,用锄头拉出长长的歪歪的垄沟,弯腰把种子撒下去,把红色的土壤拢成矮矮的田垄,此后便听天由命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被村里的青壮年抬到山上的祖坟里去。水生的老父亲失去了先前的好心情,他有那么几日,感觉走起路来脚下生了风,是何等的畅快,背上装了湿木桩也失去了重量,高大橡树上的乌鸦嘴也似乎没那么令他讨厌了。
可没过几天,他的心便沉重了起来,一种宿命降临的压迫感正朝他袭来,他不愿束手就擒,誓要和命运作斗争,哪怕那解不开的命运要置他儿子于绝地,他始终相信他那独一无二的聪慧的儿子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他也能在村民的质疑和嘲讽中抬起自己高傲的头颅。
他坚信,终有一天他会抬起自己的头,用鼻孔开路,踱着儿子给他买的乌黑锃亮的皮鞋,拄着手中的拐杖,去抽打老顽固的嘴脸,那是王富贵定嚣张不起来,也会把他专门偷买的香烟当着村民的面递到他的嘴里,并为他亲手点上火。
水生的老父亲年纪颇大才有了水生。
每每村里人生了个儿子,总会刺痛着他敏感的心肌,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他几乎要被流言蜚语杀死,他也愿意和这帮歹毒的村民说些什么无聊的话。起初水生他母亲还能唇枪舌剑地帮着水生他爹还击,和那些妇人破口大骂,吵得热火朝天。
久而久之,也埋怨起他丈夫。水生他爹生来不善辩,也懒得说些不害臊的话来,他是一个老实人,更是一个好面子的农民。
他还暗暗地诅咒那村里的老树,他愤愤不平地咒骂道:连贼眉鼠眼的王富贵都有儿子,到我这儿,什么都没有,他几乎气得跳起来,差点掉到茅坑里!
好在没过几年便有了水生,这是他头一次在村里充满了面子,走起路来虎虎生威,有一段时间他故意在身上套了一件新衣服,好让那些说他的人窥探到他的面子!
对于此事,村里的女人却从未发觉,即使生了儿子来,村里人也并没有给他送来祝福,反而明目张胆地嗤笑起他来,嚼着舌根的长舌妇又三三五五地围凑在一起,反复嚼着他往年的糗事
其实,延续香火什么的都是屁话,在村民面前抬不起头才是他最大的心事和动力,真是应了死要面子活受罪,在很长的几年时间里,水生他老爹跟村里的村民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
老天总会掀起狂风暴雨来,想到村里人的长言短语,全然蜕去了在田间地头筋疲力尽的颓衣。他开始在黑夜中漫无边际地浮想联翩,直到半夜才会被困倦击倒。
他已经是七个女儿的父亲,他痛恨村里那群长舌妇不停地嚼舌根,也厌烦了妻子年复一年的抱怨,家里宛然成了地狱,始终见不着光明。
正月初三,在鞭炮生中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接生婆杨二嫂的老妈子带着双手托着一个小男婴,嘴里说着恭喜的话茬,好像接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
自此,他抬起来自己的头,他找回了自己的面子,七个女儿欢声鼓舞,一个个跳到了天上去。
他急切地把女儿们召集过来,让她们围成一圈,低声地给她们交代了任务,跑村里去,告诉村里的小孩,她们有了个小弟弟,白白胖胖的!
正是新春时节,村里也没人跑去田里干什么活去,很快村里男女老幼都得知了这个天大的消息。他求接生婆给儿子赐个名字,接生婆不假思索,你刚挑水回来,就叫他水生吧!
这该死的定是在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王富贵悻悻地说着。
这下村里人又少了快乐,再不能说些讥讽嘲笑的话儿,这确实是扫兴的事,败了趣的王富贵牵着自家的黄牛喃喃自语,似乎经历了一场巨大的遗憾。
水生幸运地来到这个村子,家里的一众姐姐视如珍宝,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他们希望他将来可以成为幸福的人,读书写字,娶妻生子。
生水老爹也把很多的精力放在自己这个小儿子身上,他已经为他做好了人生的打算,家中虽然艰难苦涩,好在挣钱换粮的人多,自己年纪是颇大了些,也还有使不完的气力,他决定送儿子去学校里去念书,让他做一个知识分子,在他眼中读书是一件艰苦的事,和体力劳动没什么区别,有的人拿得动镐头,却拿不了笔头;有的人拿得动笔头,自然也就告别了锄头。如果自己的儿子能够走出走出脚下的这片土地,他自己也会跟着走出这片土地似的,他憧憬那天能够早日来临,这能让他幸福,就像他时常对自己妻子所说的,他们会因为自己儿子的出生而获得喜悦,更会因为儿子的将来而过上幸福的日子,那脱离了红土地的日子,他越想越激动,似乎幸福就在不远的眼前,就在自己的跟前,他只需要伸出手就能触摸到幸福,那张紫黑色的老脸上也浮现出年轻的神采,在平凡的日子里向着太阳,朝着红色的土地,张往西边远处的山峦,他想着自己的这把老骨头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现在他从儿子身上看到了幸福未来,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虽然还要走很远的路,但他对生活充满了奔头,“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日子要一天一天过”,他时常自言自语地安慰着自己,好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随着水生一天一天的长大,父亲对他的要求也严格了起来,他的要求也很简单,不要和村里那些流鼻涕的小孩一起玩,他们都是一群没有用的孩子,和他们的父亲没什么区别,除了会磨嘴皮子,他能没什么多大的能耐,和他们那说三道四的母亲一般,那没出息的性格和他们的父辈也是一个模子里印出的,都带着无知和麻木,以别人的痛苦和不幸为乐,对于自己的小遭遇却渴望全世界都必须要知道,总感觉有人欠他们什么似的。
水生的老父亲在厨房里的火堆旁经常给他提出自己的要求,同时无情严肃地数落村里的老人小孩,还有更可恶的长舌妇。
自从他有了水生,他相信聪明听话的儿子定能出生头地,带着他过上令别人羡慕的生活!
水生是个聪明的小孩,小小的作业本上总勾画着令他父亲满意的红勾勾,正朝着幸福的路上赶去。很快,水生便从乡里的学校毕业了。他如愿地去了城里的学校,心气也一下子点燃了起来,水生觉着自己就是这城里的国王,他确乎有成为王德潜质,沉默寡言,心思缜密,有着一般人没有的自信,和大多数人没有的忍耐,这些都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注定要成为不一般的人。
父母的宠溺,水生自然会变得自私且不顾别人的感受,他是家中的国王,有时他的老父亲要做什么事,也要格外地关注到水生的情绪,家里大小都在围绕着水生画着大大小小的圈,慢慢地他七个姐姐也知道父亲的心思,一有时间就围坐在水生周围,讨父亲喜欢,讨水生的喜欢,毕竟日后能有所依靠,她能一个劲地相信,她们这个弟弟定是能让家族扬眉吐气的,那美好的日子就指望着水生了。
水生在顶上默默地生长着,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和父亲提着左右行李跑学校报道去了。
那天父子两起得很早,太阳刚翻了身,二人便出发了。他们要往山脚下的城里赶去,约摸也是几十里的山路,弯弯曲曲的山路延伸到了另一座山头,被密密的松针林隐没了踪迹,远处的群山此起彼伏,层层叠叠,上头还生着高大的柏树,俯视着底下的高原松林,松针林里间生着光叶栎树,苍翠的叶片在阳光下显出深深的黑绿色,叶片上被强烈的阳光晒得泌出了黑色的油水,在白石堆砌的荒草坡上偶尔长着三五棵白桦树,直棱棱的树干,斜生到蓝天中的枝叶,冲着天的一面总是绿色的,俯视土地的一面总是粉白色的,风一吹,便在高高的岗领上奏出动听的声音令水生心生清凉的音律。
往西南的山脚望去,色如天蓝的一面湖水映入眼帘,有着蓝天一样的深邃,湖面不生半点波澜,湖畔的村子静默着,村子四近的垂柳也把自己的长发深深地埋到土地去了。
很快,父子二人下了山,便来到湖东的梨树林,颇有年岁的梨树没几棵生得正直,树根都是龙盘虎踞的,其间好几株粗壮的梨树根部已经被蝼蚁吃空,露出黑色的树干,里头还生了杂草,抑或塞满了土块石砾,是老而弥坚,也不乏垂死的惊状,满是泥泞的红路两边密匝匝地挤满了蓖麻,根根生刺,让人不可接近。
有一两次,水生稚嫩的黄手也被这歹毒的毒草刺伤了,和被拇指大的毛毛虫蛰没什么区别,甚至更凶猛一些,是种久久的灼痛,止不住地让人挠痒,愈挠愈糟,痛不欲生。这是水生至今难以忘却的糟糕经历,从此他也告别了路边的蓖麻草,再也没有那样疼痛的经历。
九月,梨树上挤满了香梨,向果农讨要一颗梨子,它们都生了厚厚的青皮,咬一口颇要花费些牙劲,等门牙扎进白色的果肉,瞬间唇齿间带来甜蜜的味觉,那叫一个美。
穿过一大片梨树林,过了一座平石桥,桥下是一条奔向湖床的绿水,似乎如水蟒一般涌流着,水面是顺水推舟的水草,不知要到什么落脚去。
坚硬的水泥路面,让水生的脚后跟疼痛不已,走过没几个村子,父子两人搭了车到了县城。
先前低矮的房子也变得好大了起来,都是钢筋混凝土的楼房,一栋栋整齐地排列着,耸立在宽阔的道路两旁,不像村里平矮的红土房子,歪歪扭扭的土墙杂乱地坐落在不大的村子里,总感觉分一吹就有塌倒的可能,若是有个白墙青瓦的土楼,那定是了不起的人家。
鱼贩在中午的烈日下穿着一身青黑色的雨衣,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长筒雨靴,顶着锥形的斗笠,左手中抓着一条鲤鱼,把鱼头往鱼缸旁的菜板上一按,高高地举握右手,忽而砸到了鱼头上,那鱼在菜板上抽搐几下便死去了,咔的一声,连了颈身的鱼头刹那间脱离开去,被扔到一个满是血污鳞片的水桶里,鱼摊前腥味冲天,地上全是杀鱼用的脏水,来往的人都要从这片又脏又臭的鱼摊前经过,鞋子上总要沾些腥水鱼鳞片,那些爱干净的城里人会选择绕开鱼摊,从东边的路走去,从山里来的人,是从不会在意的,他们围在鱼摊前发出恶臭的黑水路上,商量着要买一条鱼带回家去,因为鱼摊老板给出了一个十分地道的价格。因此,那里颇有些烟火气,不断有抽着纸烟的男人佝偻着身腰围了过去,身后的小孩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双手紧贴着裤兜,是不规范的样子,不情愿地站在那一滩,腥臭的恶水浸湿了她黑色的绣花鞋,左右微微地抬头打量着来往的行人,额头泌出的汗水中闪出油油的亮光,尖尖的鼻梁在阳光下透出一丝丝的秀丽,薄薄的一张小嘴在鱼摊前缄默不言,像刚犯了错的小孩,渴望父亲的理解,又恐惧父亲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哮,似乎要在父亲转身的什么瞬间来个哆嗦,她黑中偏黄的马尾在后脑勺矮矮地摊着,用一根灰白色的毛线紧紧地扎着,阳光下可以看到细细的一圈白绒毛,像断砖下新结的蜘蛛网在细风中瑟瑟抖晃,给人一种感动,一种莫名的悲哀。
大小的店铺敞开了大门,卖水的老人顶着白头推了三轮车,在街道的林荫里叫卖着老冰棒,偶尔有穿着裙子的小女孩跑了过去,把皱皱的纸钱扔到三轮车上的铁皮盒子里,老人弓着腰,把手深深掏进三轮车上老旧的冰柜里,拿出一块绿色的套着白色的冰棍递给跟前的小女孩,小女孩脚下登了带了铁扣的红色皮鞋,跑起路来发出噔噔噔噔的响作,她那扎得老高老高的马尾左右摇摆着,扔了冰棍的袋子,顺手一甩,便把冰棒一股脑地塞进了自己的忽而张大的嘴里。“冰棍,老冰棍喽!买冰棍喽!”林荫里的老头不停地叫卖着,时不时吸引过来攒动的人头。
骑着自行车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衣,真是西装笔挺,好是气派,似乎有着高人一等的气势,眼睛直直地看着水泥路,生怕一不小心就侧翻到一旁的臭水沟里,一个浅浅的路坑,自行车上下跳跃着,坐垫上穿着西装革履的女人突然上下扑腾起来,她抬了抬自己的脚,下面的皮坐垫发出吱吱的声音,不就往东边的小巷子里拐去了,下午的太阳照在她宽厚的腰背上,也在她硕大的身躯上,在地下闪出浅灰色的一坨身影,不就也消失不见了。
街道两旁长了水生从未在他小村子里见过树,它们生着雄鹰一般的枝茎,如钢针一般直棱棱地斜插到天上,主干是如蓑衣包裹着的粗而绵软的一方丈八高的树干。这勾起水生格外的兴趣,他饶有兴致地问自己的父亲树的名字,父亲也只是轻轻地摇头,其后告诉水生:那是树!后来,他翻开了同桌的作文本,里面写得很清楚:父亲在城里开了一个鱼铺,鱼铺前是一天宽敞笔直的马路,直直地通向了香格里拉,那里是雪的故乡,马路中间的绿化带里生了铁树,据说它是不会轻易开花的!水生曾在方方的课本上学过铁树开花之类的知识,但他从未与铁树谋面,毕竟他的村子过分的高,那里时常缺氧,让人敬而生畏!这习惯生在热闹城里的铁树,是断然不会在水生小村里繁衍生息的。这让水生怅然若失,他忽而觉得自己缺了什么东西,他头一次发觉自己和别人的不同,至于具体的分别,他当时不甚清楚。
走过满是透明玻璃的商城,往城里北边赶去,穿过一座用铁皮铺就的小桥,桥下是一条窄窄的小河,河水很脏,里面什么都有,唯缺了干净,在烈日下发出阵阵的恶臭,河道里躺着一条丢了性命的黑狗,下半身泡在黑水里,龇着牙咧了嘴,眼睛是紧闭着的,溃烂的肉身上黑色的苍蝇不肯离去,偶尔乌泱泱地乱飞一片。
有好事的淘气鬼,跑死狗那里去,拿根棍子戳着死狗的脊梁骨,那群黑色的苍蝇又黑压压地盘旋在四周的半空中。不一会儿,有个腰间系了围裙的胖女人匆匆跑到那儿,手里还握了一根刚从柳树上折下的绿条,嘴里似乎在咒骂些什么,一把拉回了小男孩,藤条不住地落在着小孩的屁股上,伴着呜呜地哭声,小孩也被母亲拉扯回家里去了,小孩的哭声也消失在街道的喧闹中。过往的行人无不扯着衣角捂紧自己的口鼻,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过去了。没走多远,水生追着往十字路西拐的父亲跑去了。
他差点就丢失在茫茫的人海里,这着实吓得他汗毛直挺,身背直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