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娘的,发什么楞呀!不想去,赶紧滚回家,没用的狗东西!和你爹没什么两样!真他妈晦气。给我滚上车去,死瘸子!”戴着高帽的王富贵怒不可遏地臭骂道。
根生怯生生地低着头,不敢作什么声响,他临走前,他那长着方嘴的母亲警告他,不要和别人生事端,要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唾面自干的都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即便如此,他的内心还是生了浅浅的怨气,是因为他生得弱小,还生了个他妈的高低腿,他在自己的脑袋里飞快地盘算着,不知何时,车里也多了一个缅甸的女人,青铜色的脸方方正正的,矮鼻方嘴,就这窗户啃完着甘蔗棒子,那一口的整齐的白牙间粘稠的汁液在热浪中愈发地粘稠丰满,是涂了蜂蜜的牙口,这让他刚起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根生对女人有着独特的审美。耳边又传来汽车发动机的轰鸣,车屁股后面又开始喷射出阵阵黑烟,发出“突突突”的怪异的声响,戴高帽的王富贵将手一推,根生便踉踉跄跄地登上了车,司机转过头瞪大黑眼珠,不耐烦话地说了声,“你想死噶!”说也奇怪,司机咬着牙竟也能说得出让根生吓破胆的话来,真是瘆人,虽生得慈眉善目!
根生似乎是被吓着了,提着高低腿扶到自己的座位上,脸上是铁青色,加了几丝成年人出丑后的羞愧难当。
等王富贵不紧不慢地呷着纸烟上了车,把一支白色的,一头长了黄色嘴嘴的纸烟递给了司机,司机露出菩萨般的浅笑,略略点头,受宠若惊的样子。司机点了手指间根生从未见过的纸烟,顿时车厢里传来纸烟独有的香气,司机一只手扶着锈迹斑斑的方向盘,汽车也猛地启动了,还是先前左摇右晃的样子,在满是土石坑洼的盘山挂壁路上艰难前行。
说这戴了高帽子的老汉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是根生同村的,和根生的父亲是一辈人,他和根生老爹还是老同学,可以说是同睡一张床,同吃一碗饭,还在部队的岗哨一起站过岗,据根生那死去的老爹说,他们在一起做过很多年少轻狂的蠢事。
根生在家虽不被待见,但他老爹在讲故事的时候也没有把他忘却了。当一家人围坐在熊熊的篝火旁,根生他爹便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眉飞色舞,出口成章。根生的父亲毕竟是个文化人,能说会道自然也是在行的。
根生还记得他父亲跟他讲过的往事,那些故事似乎在自己的眼前来回跳动,尤其是漆黑的有风的夜晚。
那是五六十年代的往事了,根生他爹水生和王富贵混迹在师范学校,他们都是来自山顶上的青年,寒窗多年,终来到这州府来求学,自然是人间的杰出的代表,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不可避免地犯错,这对这对同村的青年也是如此的。
水生,生着一张白皙的猴脸,脸上长满了细细的绒毛,在太阳底下尤为明显,瘦瘦高高的个子,十足是三四月里的高山上的黄猴,红唇尖鼻,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和狠辣。很明显,根生是父母失败的作品,对于这点,水生和自己的父母亲,包括一众的亲戚朋友都是不解原因的,水生的父亲一直抱怨是妻子在怀了根生其间打死了一只偷玉米的猴子,定是遭到了那死猴子的报应,老天对此事也不怎么原谅,竟生下根生这样的怪物。这一直都是老水生心头的疮疤,更是让他挂不住脸的耻辱,想他堂堂的读书人,也不曾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竟遭受如此的羞辱,根生母亲却持不同意见。
她总觉得是自己的命苦,是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对神不敬的羞事,竟落了这等苦差事。从此,水生的丈夫对妻子生了浅浅的不快,他总认为是妻子让他失了面子,那对他而言很重要的面子,他总觉得根生的临世,让他失去了挺立的勇气,有时也会没有原因的冲着妻子使脸色,渐渐地妻子把丈夫自己的不待见转到了根生本身,她恨这个怪物,是他毁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权利,她也失了自己的面子。在根生熟睡时,她有时想入非非,咬牙切齿,便不自觉地用肥大的手掌狠狠地掐小根生的腋下,小根生在过于安静的中午发出受了刑罚般的啼哭,根生奶奶认为是孩子要闹着吃奶,也没怎么理会。水生妻子生得膀大腰圆,个子虽然不怎么高,但也厚实,椭圆的脸油油的和颈上的脖子连成一片,一对硕大的胸脯堆砌在腰间,自从诞了根生,便愈发地膨胀起来,任性地突兀而出,不听话地往外戳着,似乎要冲破身前的的确良的白衣,跑到阳光里去!惹得村里的小孩们惊诧地驻足打量,好像碰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物一般。
自从根生临盆而出那一刻,接生婆杨二嫂也着实受了不少的惊吓。她从未见过如此不堪的怪胎,接生完根生,杨二嫂催命鬼似地离开了水生家,怕受到什么诅咒一般。等杨二嫂离开后的第二天,村里便议论纷纷,似乎有什么灾难要降临这个顶上的小村庄似的。
尽管如此,根生奶奶,失了丈夫的老女人,弓着腰拿了簸斗,把红色的缎子系绑在边缘,往玻璃瓶里灌了水,扎捆在一起,挂在门廊的左侧,似乎在告诉全村的人,老杨家又添丁了。紧接着又在门前用草木灰撒了两道长白的道子。
从此,每当太阳直射的晌午,太阳落山后的饭后,村里又多了谈资,老杨家生了个了怪物这等话,飞逃到家家户户,似乎也扬到了望不到头的松针林里去了,每当夜深人静,顶上的小屋里传来阵阵叹息,松针林也涌起黑色的不宁静,发出呼啦呼啦的吟叫声,害得水生全家无法入睡。全家心里似乎横梗着倒塌的杀猪刀,时时刻刻扎着他们小小的心脏,连翻个身也怕渗血。
这已经是水生颇有年纪的事情了。在他年轻时,他可是从未低过头的青年,他总是用横斜的眼角去看待人间的一切,尤其是人,他对熟悉的人与事满是蔑视,对自己未涉足的事物嗤之以鼻,这似乎是他天生的优势和劣势,他全然是个复杂的不可捉摸的人物,或许应该把人物的“物”删去为妥。他有着男人缜密的头脑,却也有着女人的优柔寡断,对着太阳的影子指桑骂槐,不害怕也不羞于所有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这诚然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优点所在。
根生还记得很是清楚,当年他老父亲给他们兄弟姐妹讲授的奇闻异事。老水生也毫不忌讳,在小孩跟前讲一些自己过往的不堪,尽管是老生常谈,孩子们也照样洗耳恭听,与其说是听讲故事,不如说是政治学习。毕竟在任何一个时代,讲政治,守规矩都是不会过时的,对人类有益无害。
记忆中,当老水生讲授起往事,自然是得意洋洋的,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资本,也是他时常翘起尾巴的理由。关于六十年代,根生的记忆里只有红色和饥饿,那时村里没有胖子,除了自己的老母亲生得有些肥硕之外,到底是找不出第二个膀大腰圆的人了。这一度让根根生抑或不解,天底下到底也会有在饥饿中长肉的怪事。
老水生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在他之上,清一色的都是女娃,他是根生祖父母持之以恒的成就,在那个年代实属唯一的伟大业绩,不至于断了老杨家的根,似乎那优秀的基因也得以保全,这是幸运的没事,算来也是老来得子,天地普庆。为此,老杨家还宰了一只老母鸡庆祝,平日里不见炊烟的破烟囱也不习惯地冒出了黑烟。这对老杨家来说,也是足够稀奇的事情,香火工程也算落了个圆满。
老水生自打来到人间,虽不是泡在蜜罐里长大,却也享受着七八个女人的关怀,他有的是姐姐,也有一个宠溺他的老母亲,家中所有的家务都被大姐们抢着干完了,水生唯一要做好的就是自己的学业。话说,在那个红色的年代,他那生来俊俏的七个姐姐,没有一个是念过书的,水生的祖父母从未有把女儿们送进学校的打算,他们觉得让女人去读书写字,是对男人的极大的不敬,退一步说,女人终究是嫁为人妇的,最后还是覆水难收,不愿做赔本的买卖。她们只需要把家中的弟弟照顾好,要做到万无一失,已经是对父母最大回报了。那七个姐姐似乎也是很听话的,在平和的日子里数着自己出嫁的日子,最后确实也是如偿所愿,都成了七个男人的妻子,在不同的地方落地生根,繁衍生息,过着与土地与高山打交道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