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没有风的夜晚,杨七的妻子便趁着全村人呼呼大的时候,趁着自己的丈夫沉沉睡去的夜晚,把一根细细的雷管含在自己的嘴里,点燃了引信,把自己炸倒在血泊之中,吓昏了自己的婆婆,吓晕了自己的生母,她的下巴被炸飞到做饭的大黑锅里,那一口白牙也飞射到厨房的每个角落,舌头被炸掉一半,落在厨房的白土灰里,紫红色的舌面沾满了土泥,她迎面倒伏在自己的厨房里,灶台上飞溅着条状的血带,穿着她结婚时穿的新衣,躺在了自家的厨房的血泊中。据说她婆婆跑进厨房把她的脸翻转过来的一瞬间就被吓晕厥过去了,她那张被炸飞了下巴的脸甚为恐怖,那进了厨房的人无不震悚,她那双年轻的双眼如铜铃般大,任凭那些女人怎么揉搓都无济于事,她睁着眼进了棺材,胆大的老妇人为她接上了炸飞的舌头,替她缝好了下巴。这是村里目睹了惨状的人的口述,话没说完,便连连唉声叹气,然而没有人说她含雷自尽的原因。即使水生长到足够大,他未曾听闻什么人说过她死去的原因。
偶尔听人说,“可惜了,她生得那么漂亮,那年她才十八的年纪!如果没有想不开,现在应该五十多了,早成了抱孙子的老太。”
“村里的每个人都是沙死我的凶手!他们把我那王富家肉的丑事说得沸沸扬扬,他们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只是拿了一块小小的瘦肉,我只拿了一块小小的肉……请替我复仇,请替我复仇!来年正元节,我定会来报答你,我定来报答你!”
一张被缝过的脸,睁得铜铃般大的白眼,闯进了水生的梦里,水生猛地从梦中惊醒,他出了一身冷汗,哭着跑下楼找自己母亲去了。
一张被缝过的脸,睁得铜铃般大的白眼,闯进了水生的梦里,水生猛地从梦中惊醒,他出了一身冷汗,哭着跑下楼找自己母亲去了。那个没有风的夜晚,杨七的妻子便趁着全村人呼呼大的时候,趁着自己的丈夫沉沉睡去的夜晚,把一根细细的雷管含在自己的嘴里,点燃了引信,把自己炸倒在血泊之中,吓昏了自己的婆婆,吓晕了自己的生母,她的下巴被炸飞到做饭的大黑锅里,那一口白牙也飞射到厨房的每个角落,舌头被炸掉一半,落在厨房的白土灰里,紫红色的舌面沾满了土泥,她迎面倒伏在自己的厨房里,灶台上飞溅着条状的血带,穿着她结婚时穿的新衣,躺在了自家的厨房的血泊中。据说她婆婆跑进厨房把她的脸翻转过来的一瞬间就被吓晕厥过去了,她那张被炸飞了下巴的脸甚为恐怖,那进了厨房的人无不震悚,她那双年轻的双眼如铜铃般大,任凭那些女人怎么揉搓都无济于事,她睁着眼进了棺材,胆大的老妇人为她接上了炸飞的舌头,替她缝好了下巴。这是村里目睹了惨状的人的口述,话没说完,便连连唉声叹气,然而没有人说她含雷自尽的原因。即使水生长到足够大,他未曾听闻什么人说过她死去的原因。
偶尔听人说,“可惜了,她生得那么漂亮,那年她才十八的年纪!如果没有想不开,现在应该五十多了,早成了抱孙子的老太。”
“村里的每个人都是杀死我的凶手!他们把我那王富家肉的丑事说得沸沸扬扬,他们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只是拿了一块小小的瘦肉,我只拿了一块小小的肉……请替我复仇,请替我复仇!来年正元节,我定会来报答你,我定来报答你!”
一张被缝过的脸,睁得铜铃般大的白眼,闯进了水生的梦里,水生猛地从梦中惊醒,他出了一身冷汗,哭着跑下楼找自己母亲去了。
过了十二年,隔壁院子里的杨七终于续了一房,那正是杨七一天打三次的女人,不和谐的两口子养育了两个女儿,小女儿没读几年书便嫁为人妇,同样是没读几年书的大女儿倒并未出嫁,而是招了一个性格古怪,喜欢发脾气的赘婿,没过多久便分家分田分锅,各自过生活去了。
水生经常能听到隔壁院子里的对话,回想起他小时候爬到李子树上的情景,水生心底涌起无数的暖流,他就这样被顶上的风吹大了。隔壁院子里的杨七也五十多了老去了,他和自己的女婿处得很僵,不久也彻底闹翻了,杨七独自和小自己十二岁的妻子过活儿。
没几年,杨七的日子也跛了脚,虽还年轻,却拄起拐一根长长的木棍,没等木棍拄上几年,她的眼睛也瞎去了,没过很久,便卧病在床,杨七也失去了打骂的尽头,每天给自己的日子喂食,他那两个女儿也没回来照料自己的母亲。一个夜晚,杨七的第二任妻子也死去了,留下杨七新修的高高的院子,篱笆墙里他的新婚妻子炸死了自己,转墙院里,他的第二个妻子也病死去了。
水生从未想过,他能在短短的光阴里目睹他人的生离死别,这让他的内心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一切都在可怕的死寂之中,可怕的死寂笼罩着一切,这让他愈发地难以呼吸,他不知该跑到什么地方去,躲到什么让他舒适点的的角落去。
水生对着下午的太阳发呆,他渐渐失去了看书的兴趣,尽管书籍能极大程度地给他带来平和,却始终是短暂的,偶尔狂喜后的沉默让他倍受折磨,他可不想在年纪轻轻的世界里死去,过早地死去那是对他理想的侮辱,他会死不瞑目的,大多时候,他都会如是地想着。
“什么时候开学?”他那可怜的老父亲在厨房里搭了话。
“很快了,就三五天。”
“让你你妈帮你把衣物洗一洗,天要下雨,衣物干不了,提前一些最好。”
“不了,我自己就可以洗。你们忙你们的,不需要管我的事情,我可以处理好一切,我现在又不是小孩子。”
“自己看着办吧!”他父亲冷说了一句,好像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要跟自己的儿子说。
“哦,对了。关于生呀死的,你最好不要想太多,那些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没必要放在心上,上你的学,读你的书,做自己的事情,不要吃饱了没事干,最近看你都不怎么看书了,老对着天发呆,有什么意思呢?”他父亲快走出门,忽而立稳了脚转头说了起来。
“知道呢,我都知道,死了就死了,管他呢。又不是我去死!反正还轮不到我。”
“说什么呢,给你妈说一下,让他帮你洗洗衣服,趁早,下雨了,定是干不了。”
“知道了,我自己洗就可以了。”水生有些不耐烦地回答着。
看着篱笆墙边的李子树高高地伸开自己的枝叶,水生顺着那灰色的树干把目光望向了树冠上方湛蓝的天空,那广阔的天空被村子四周的小山团团包围了起来,湛蓝的天空只剩下起伏的一个圆圈,静静地笼罩在村子的头顶,让他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村子似乎死去了,蓝天也失去了意义,这里只有一片愚蠢的死寂。看着院子墙脚的青草,长在潮湿的青苔上,上头游荡的鸡,不断地排便,不断地啄食着地上的什么东西,这真是恐怖的一切,这里还有什么希望吗?想到此,水生哭了起来,他再也不能忍受这里的一切,这里毫无出路。他想握紧自己的拳头,往红色的地面砸去,最好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他要往里头纵身一跳,落到地球的另一段,那里一定是他喜欢的样子,人们不会为生计而发愁,那里也没有医生,更没有医院,那里的人长生不老,他们不是神,他们只是简单的人,他们却拥有快乐,他们能看透生死,他们不会因为生与死的问题而伴随着痛苦与无奈,他们享受活着的时光,他们也享受死亡的时光,生与死都是盛大的狂欢,或许有这样地方,又或许没有这样的地方,在宇宙还没有丧失魅力,在从未与外星人谋面的世界里,水生仍旧憧憬着那些美好的一切。
“又在想什么呢!看你成天成天不说话!把衣服收拾一下,去参加你舅爷的葬礼!你就代表咱们家去,我和你父亲就不去了。”水生母亲把祭品放在他跟前,示意他带着,外面有人在等他。
“什么舅爷?什么葬礼!”水生不解地问着,露出惊疑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有很多舅爷,却不知道他母亲指的是哪个。
水生紧接着问自己母亲,“哪个舅爷,他怎么了?”
“看你这话说的,是你二舅爷,被人挖死了。”水生母亲说的极为平静,哪怕是出人命这样的事情,在她眼中也是稀松平常的小事情。
“什么!被人挖死?”水生在惊疑中掉了自己的下巴。
“被谁挖死的,怎么挖死的?那人被抓起来了么?”
“前几天你爸不是去看了嘛!用锄头挖的,耳朵那一块都被挖掉了,都可以看见里面的脑子。哎,说来也是惨,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人挖了脑袋。”水生母亲没说完话便唉声叹气了起来。
“不是,那人没被抓起来么?”
“抓什么抓,他女婿说他是从楼梯上掉下摔死的,头正好砸在底下的锄头上,今天就要出殡了。你赶紧拿上东西,他们都在等你。起来,别发呆了。”
“村里人不管吗?”水生惊奇地询问着自己的母亲。
“他们来了,他们听了他女婿的话,没说什么,就这样不了了之。赶紧拿东西去,他们出发了。他们家很远的,要走很远路。”水生母亲有些不耐烦地说着,她好像不愿意多说这些和她没有关系的事情。
“他们是干什么吃的!他们不知道舅爷和女婿之间的矛吗?”说完,水生顿时起了愤怒,他咬了咬自己的牙根,两颊的稚嫩的肌肉上下紧了紧,把手弯了起来,略有心事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似乎上头有数不清的胡须,他要把每一根胡须都要抚摸一遍。
“他们怎么知道那些事情!他们不会管的。赶紧去,你姑姑她们快要走了。”
“我不想去,你让姐姐们去。我才懒得去!”水生将头撇向一边,来表自己的抗议。
“我跟你姐她们说了,她们都不愿意去,你赶紧的!这里有两块钱,你拿着,路上买些吃的。”说完,水生母亲从上衣兜里掏出两张皱皱的的纸票,塞到水生衣兜里。
叫母亲这般坚持,水生也放下了自己的执拗,他提起袋子里的生米和腊肉,里头还插了三根青色的香。
水生朝门外走去,他那只空手往衣兜里摸去,掏出纸票,看了一眼便放回去了。
“回来,把衣服换一下!”水生母亲在院子里咆哮着。
“不换了,就这样!”水生在小巷子里喊了一句。
没多久,水生就被他母亲拉回了家,母亲扒拉着他的外套,示意他把这外套换掉。
“去上孝,怎么能穿这种红红绿绿的衣服。人家会笑话你的……”水生母亲一边抢脱着他的衣服一边说个不停。
“不就是一件衣服嘛!被人挖死,死的不明不白才是最大的笑话!”水生赌气地说着闷话。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会被人家笑话的。”
“笑话就笑话,就让他们说吧!我就不信他们的嘴能把我说死。”
很快,水生换好了衣服,一件黑色的西装外套,看起来成熟了些,眉宇间生了正气,提着手里的祭品直溜溜地往门外走去了。
出了门,水生便看到了一群穿黑衣的人,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说着话,其中一个女人冲着水生喊了几声,让他赶紧跟上去。
这是水生头一次奔丧,先前与母亲的对话让他心绪凝重,他赶上了人群,也没说什么话,在说说笑笑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的多余。他也搞不清楚,为何他的这帮亲戚还能笑得出来,至少在说话的时候应该带一些哀伤的口吻,免得外人笑话,村里早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他倒是刻意地变得庄严而悲伤,而他的这帮亲戚则不是,他们倒像是去参加什么婚礼一般,除了身上雷同的黑衣服,完全看不出这是去奔丧的哀人。
水生随那群无脑的亲戚奔丧去了,他们一路有说有笑的,下了村子,水生便开起了自己的嘴皮,他有话要说。
“舅爷怎么死的?”水生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他的心在乱跳,他知道这种不合时宜的话是不需要在这种不恰当的场合问,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疑问和悲悯。
正走下坡路的人群欢快地往山下的村子跑去,水生小心翼翼地走在让他生厌又无可奈何的山路上,这让他的大腿发酸,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眼看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水生似乎也放弃了追问,他总算是看清了这群亲戚的嘴脸,透过黑色的衣服,水生仿佛能看到他们体内黑色的心在跳动,遍布全身的黑色的血管,还有黑色的骨架,这让他生了恐怖,他自觉是和一群魔鬼去奔丧,搞不好自己也要被他们啃噬而去。忽而后背一阵寒意,不知是凉风钻进了冒汗的后背,又或者是他受到了灵魂的震慑,多年后水生仍旧没能搞个清楚,很多问题一直挤压着他的心房,让他的心剧烈颤动,时而有死亡的风险,但他毫不在意。
看着眼前的一帮亲戚,他们自由地欢快地穿行在这毫无希望的田野之上,他不禁黯然神伤,他不明白这奔丧的意义何在。他是一个凡事都要刨根问底的人,凡事都要追求意义的人,抑或是一个读书人,他从未称呼自己为读书人,大多的时候,是村里人的叫法,他对此毫无感觉,在他眼中,那些都是假惺惺的媚态,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美丽的语言,即使是村里人夸人的话,他也全然地作呕,那些溜须拍马的话太过明显,以至于媚态尽显,真算得上是毫无情感可言。
“二舅爷是怎么死去的?你们不是去看过了吗?”水生带着略带责问的语气质问着跟前的那群黑衣人。
终于,人群中的老太太发了话,我算是言归正传了。
“你舅爷是被人用一锄头挖死的,他左耳处被挖出一个洞,都能看到里头的脑子。”话没说完,那胖胖的老太太便抽噎了起来,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眼泪,怕山里人看见,不由地用袖子赶紧抹了抹自己的那双老眼。
这时,旁边的人也把话语转到死者身上,准确地讲,那是他们的亲人,更是长辈。
“舅爷死得冤啊!被他的女婿给一锄挖死了。”水生的姑姑说起了难过的话,脸上却没有多少悲哀的神色。
“既然知道是被他女婿弄死的,为什么不调查清楚,人恶人绳之以法?”水生来了气,慷慨陈词。
“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会懂的!”水生的姑爷以一脸的冷相说出了一番没用的废话。
“废话,说的都是废话!既然知道是何人所为,就应该用同样的方式还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们能理解这句话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水生似乎失去了理智,说起来他不应该说的话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你这样的。”其中一个亲戚发了话,似乎要以自以为是的态度加之冷嘲热讽的语气让水生关上他的嘴巴。
“我说的是人话,我就是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做睁眼说瞎话的人,你们为什么要做沉默的大多数,你们显然是要遭雷劈的,他可是我们的亲人,一个去了远方上门的亲人。他才五十多,就被人弄死了,我们不应该替他讨回公道吗?难道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你们的良心何在?”水生彻底怒了,他的脸青紫了起来,心中有不可抑制的愠气。
“你还小,有些东西你不会懂的!”另一个亲戚也附和着说了话,这让水生万分地厌恶,这就是他不想和这帮人一起奔丧的原因,这是十分合理合情的,而他的母亲对于这些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才委屈水生代为奔丧。
“对的,我还小,什么都不懂!既然你们懂得这其中的缘故,自因为死人讨一个公道。”
“公道不公道的已经无所谓了,人都已经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同行的老太太说了话,她便是水生的奶奶,一个胖胖的女人,听他父亲讲,她身上却了心脏,不过还坚强地活着,在水生看来,坚强是不存在的,顶多是苟延残喘,是百无聊赖,也可以说是没心没肺。
“正因为人已经死了,而且是惨遭毒手,所以作为他的娘家人,我们有责任让他安心地死去,不给死者一个交代,这说不过去。”水生还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脱拔,任性地一吐为快,可是并没有改变什么。
奔丧的人群就这样出发了,毫无哀怨的色彩,天还是那样蓝,地里的庄稼还是那般绿,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有的人就得离开这个世界,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姑且让一切自然而然地进行,不要去问为什么,也不要去做什么,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定是留不住的。没等水生他妈到,灵柩早已经出殡,被埋在深深的地底下,这世间又死了一个人。
吃了个白饭,寒暄了几句,奔丧的人群又回了家。
回来的路总是显得悠长,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便路过一处坟地,不知什么原因,有一个刚下葬的棺材没有被土石覆盖,那黑漆漆的棺材就搁在墓道里,上头用青松枝作了简易的遮挡,但能明显的看出,这着实让水生担惊受怕,他对死亡的恐惧又蒙上了一层红黑色的布,迟迟不肯褪去。
回到了家,天早已经黑了下去。水生躺在自己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那些关于死亡的场景全都跑到他的脑海里,在感叹之余,他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表舅昌顺,那个同样长了一张可怜的脸的男人。他拿出自己的纸笔,给他的表舅写了一封没有寄出的书信:
“我的一生很短,有时回首,才发现自己已经来人间很久了。生命似乎也有了一定的长度,尽管没多少厚度可言,我姑且也就放它去了。当我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过往的日子,我知晓自己已经对生活妥协了,任凭生命的小舟四海流浪。
直视天空的无常,不由分说地,我想到了自己的表舅,提到他,心不自觉沉了下去。他到底是一个带了悲剧色彩的男人,一个来自山里的农民,不确定是五十多的样子,白发不多,喜欢戴一顶帽子,个子高高的,略佝偻身腰,却不是弓的形状,有一个厚实而宽阔的肩膀,喜欢穿灰色的夹克衫,眼睛很简单,眼眶里都填满了质朴无害,有时夹带着坚毅。偶尔,我也会从他的眼神里看到无奈,但少有酸楚。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他也是有家的男人,还有一个勤劳的妻子,家里的很多操持都被妻子一手办置完妥,这是幸福的日子。好景不长,其后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表舅妈不幸地和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死在了手术台上。当晚,表舅和一阵亲戚便把舅妈从医院扛了回来,臃肿的尸体就停宿在太阳落山的西边,一口棺材很快也备置,洗了最后一个热水澡,穿好了从未穿过的新衣服,舅妈便永久地睡去了。那时她二十多,她没有迎来自己的孩子,最后自己也丢了命。一个帐篷,一口棺材,一根蜡烛,一夜的守护,第二天中午,她便被深深地埋在了村子东边的地底下,一段恋情,一桩婚姻,也随之死去了。
生活中有人成了仙,有的人不可避免地着了魔,这事没有商量的角落,更多的则成了行尸走肉,但不管怎样都掩饰不了生命的光辉,正因为形形色色的存在,人类沉浸在快乐之中,也堕入苦痛之海,在无聊和无奈的人海里漫无目的的,抑或别有用心地活着,这是生活的本质。虽是平庸,但总要活着,正因为要活着,每个人都需要动起身来,在地球表面上来回奔波游走,远离故土,把理想踩在自己的脚下,只在半夜里寻觅白色的光,仅有的酒精又把男人一把扯到复杂的深渊。我不知道表舅年轻时的理想,似乎活在平凡中的人确乎是没有理想可言的,倘使有,也定缺了相当的勇气。
走南闯北多年,表舅在江湖遇到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是一个脾气急躁的中年妇女,听说她遭遇了自己的不幸福,离了婚,带了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名字大抵是忘却了,是个淘气鬼,极少能安分下来。生活了不几年,为表舅生了个女儿,可能是彼此嫌弃,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回娘家去了,这一去就再没有归来过。表舅成了中年单身大叔,在白天黑夜里数过自己的日子。一眨眼便四十多了,不知又在哪里遭遇了自己的第三任妻子,或许不能用得如此正式,她姑且是与表舅同居罢了。一两年后,她拍了拍自己肥硕的屁股走了。记忆里,她是个脾气暴躁,不怎么愿意干活的,平日里喜欢吃一些有的没的,看着蛮不讲理,平静的日子里说话也是很有逻辑,有让你听进去的能耐。不过,她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江湖,听说她在老家有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可以说她也有自己的不幸。人间的幸福是类似的,有时不幸也有惊人的雷同,只有少数人能摆布自己的命运,把生命的航向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中,时过境迁,也会沦为生活的奴隶,情愿或不情愿地向地平线低下头来,年轻的意气奋发的头颅已经两鬓飞雪,在生活的重担下苟延残喘,眼眶里早没了如第一次不幸时流下的眼泪,只剩蜷曲的残影。
去年的春节过了不久,表舅一行人又踏上了北去的火车,我也好几年没碰着他们的面,他年轻时好酒,现在也是如此,人的嗜好是不会轻易变更的,除非自己下定决心切除,不然,它就像肿瘤,随时间的拖延而疯长恶化。表舅的酒量确乎是不变的,在我与他接触的日子是如此,现在如何已经是不得而知。有一段时间,他没怎么出远门务工,身上自然是缺了钱粮,每当蘑菇生长的季节他都会出没在西边的深山里,拾掇起蘑菇来,这可以卖钱,因此在夏天蘑菇光临的日子里,他的酒钱自然是不会缺的,有时他也会买了新鲜的肉条,抑或买了条鱼,也会把我邀我去他家里共食,替我泡上一杯清茶,倒上二两白酒也是常有的,更多时候,我也没有拒绝开去,和他一起呷饮起来,眼看着东边的山线,闲聊起有的没有。
表舅的房子是很小的,三间小木房,上头铺了彩钢瓦,下雨时噼啪作响,压根听不清彼此的话,这时需要提高声线,卖力地高谈。院子没有围墙,东南西北的风都会灌进房屋里来,惹得篝火上的烟气胡乱地窜跑,偶尔会跑进自己的眼睛里,逼得泪腺发酸,有时也会流了泪来。房子前是一堆没用完的沙石,再往前去是野草疯长的庭院,里头也没什么景致可写,偶尔种了一些蔬菜,长势全无,一个个拥挤着,青黄瘦弱的样子,大多都被不知名的虫子啃出了无数的虫洞,其间的荒草也是多的,他也没有过多去打理,就让他们自由地风凉去了。
今年,他出了远门,说要春节才会回来。我想他的小房子四周定是长满了青苔,没有围墙的院子也必是挤满了岁月的野草。他在北方的工地上撑起了脊梁,与生活作着最后的斗争。表舅五十多了,二十多的年纪,他亲手埋了自己的妻子,此后的三十多年,再没人见他掉过泪,也没人可怜他,与他相依为命的只有他不知是否孤独的灵魂和渐渐衰弱的躯体。
好好地活着,或许有一天,你我都被老天眷顾。”
等写完书信,夜色早已经凉透了。水生的四肢都麻木了起来,寒凉的地气透过脚底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似乎体验到了死亡的感觉,大概人死了之后就只剩一副冰凉的身骨,一动不动,就等着人把自己埋到暗无天日的地下,这确实是恐怖的所在。
“你怎么还不睡?”一个清扬的声音在水生的耳边萦绕了起来。
“谁啊?”水生脱口而出。
“你怎么还不睡?”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到底谁呀?”水生露出惊慌的神色,麻木的四肢也渐渐恢复了感觉。
“你猜猜我是谁?猜对了我就出来。”那声音又出现在水生耳畔。
“我猜你是人,故意躲起来吓唬我。”水生镇定了许多,他心想这肯定是自己的某个姐姐在恶作剧!
“你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是来吓唬你的,但我不是人。”那声音一会儿从床底传来,一会儿又从脑后响起,不一会儿又从屋顶飘来。
“你怎么这么晚了都还不睡?”那女人的声音在水生鼻子跟前响了起来。
“我没有心思睡觉,我在给一个人写信。”
“那你的信写完了吗?能不能借我看看。”
“写完了,你拿去看吧!”
“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
“在我心里,你是看不见的。”
“那我去你心里看看,你不介意吧!”
“不,你去看吧!请你认真地把书信看完,最好再托一个梦给我表舅。让他看到这该死的书信。”
“不,我做不到,自己写的书信,还是自己亲自去邮寄为好!”那飘荡在半空中的声音回答着水生。
“你是人是鬼啊?”水生像和老朋友聊天一般,丝毫没有紧张的神色,他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对于见鬼什么的,他倒是求之不得。
“我是你的老朋友,你不记得了。”
“我们何时见过面,我这人没什么朋友的,我也不屑于与别人称兄道弟。”水生强行辩驳。
“不,我们可以成为你的朋友!”书柜里又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比之前的声音要细一些,这分明是从两个胖子眼发出的声音。
“这又是谁?”水生放下手中的笔问了起来。
“确切地说,她也是你的朋友!”先前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不需要朋友,一个人挺好的,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自由自在地思考,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要的任何事情,我不需要朋友,朋友不可靠,也没有意义。”水生一脸死相,两片嘴唇在啊停地嚼动着。
“那你一定是孤单的人,就让我们陪陪你吧?虽然时间很短!”
“不了,你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水生了拒绝了那些善意的陪伴。
“那会很热闹的,我们可以给你讲故事听,那一定会非常有趣。”其中一个灿烂的声音欢快地讲了起来。
“热闹!我不需要热闹,热闹属于人间,我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我渴望平静,你们赶紧走吧!”水生带着恳求的口吻说道。
“就让我们陪着你吧!你是唯一一个没睡去的人。那一定会很有趣!”起初的那个声音钻进水生耳朵里,不停地说着。
“你们到底是人是鬼?”
“我们是人,只不过是死去很久的人。”一个诚实的声音脱口而出。
“那就请出来坐坐吧!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的来意。”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话音刚落,成千上万的小人就挤满了水生的房间,他们形态各异,蹦蹦跳跳地满屋子玩弄着,他们争先恐后地跑到水生床头,要给他讲故事听。
“其实我们是老乡,对对对……我们都是你的老乡!我们都是村里死去的人,每当我们在夜里游行,都能看到你在自家李子树上发呆,其实我们都认识你,你是村里最孤独的小孩,我们看你成夜成夜在李子树上发呆,所以决定来陪陪你。”他们七嘴八舌,完全看不出有鬼的风采,那活生生是长不大的泥人,是女娲娘娘藤条下挥洒的小泥人,走进看才能看得出他们的分别。
这群鬼不知为何要跑到他这里,他们也没能说个明白。水生决定要问个清楚,他想了很久,终于开了口。
“你们是鬼?”水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生怕吵到自己的父母。
“我们真的是鬼,你看!”一个调皮的小鬼把手指向书架的最底层。
“书柜上方那个瘦瘦高高的鬼就是你爷爷。看,躲在墙角的那只是刚死去不久的杨七的妻子,还有一只鬼,不怎么爱说话的小鬼,是你表舅妈,你去书柜旁看个仔细。”
水生下了床,把头凑近端详,还真是他们,他们全都复活了。他们活脱脱就在自己的眼前,他简直如做梦一般,他用力地猛掐自己的胳膊肉,在松手的瞬间便尖叫了起来,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莫非我真的活见鬼了!”水生自言自语,他忘记了身旁有无数的小鬼。
“你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咱们村里人都信鬼神,这是对的,真的有极乐世界,那理想的世界是存在的,天堂是有的,地狱也是有的,我们活着的时候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小鬼中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弯着自己的老腰抬头看着水生说道。
“真的有天堂!”水生惊奇地询问着。
“真的有啊!我们虽然是鬼,但是我们没有忘记做鬼的道理!就像你们人一样,做人也有做人的道理。”一个拄着拐的老鬼发表了自己的高见。其余一众小鬼都在盯着老鬼看,眼睛直勾勾的,好像在听玉皇大帝发表什么演说一般。他们的眼珠子不断地在水生和老鬼之间来回转动,显出一副副吃惊又满是期待的模样。
“天堂是什么样的?”水生急切地打听着。他完全忘记了这些小鬼所说的鬼话。
“天堂和人间没什么区别,总之还是要劳动挣钱,不然在天堂也会饿肚子。”顿时,那些欢乐的小鬼便失去了笑容,一个个垂头丧气,像被抽了魂灵的皮囊,完全失去了活力。
“真没意思,天堂怎么能和人间一样呢!那里有吃不完的事物,那里有你想要的一切,那里不是什么都有吗?”水生失望地反问了起来。
“你不知道吗?天堂也是要勤劳致富的,如果不好好劳动,就会受罚,受到严厉的惩罚!最坏的结果是打发到地狱。在地狱和天堂间来回打发,我们知道天堂和地狱的所有事情。现在你终于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了吧!天堂的一切都不免费,况且人间通货膨胀,我们在天堂和地狱的鬼神都跟着遭殃。那清明和中元节的纸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其中一只长了蓝色圆脸的小鬼抢着插了话。
“那你们去了天堂也下了地狱?”水生不解地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对的!只要在地狱好好表现,年底考核的时候得个优秀,那么你就有升到天堂的资格,如果在天堂混吃等死,年底考核为不合格,那么也要从天堂打发到地狱里去。”一个嬉皮笑脸的小鬼不正经地说着,其余的小鬼们都纷纷点头表示默许。
“你们在开什么玩笑!当我是蠢驴,不!你们说的都是鬼话,我才不信!”水生看着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小鬼产生了莫大的质疑。
水生在鬼群里一眼便认出了隔壁院子里杨七的妻子,说来也是怪,水生从未听过杨七妻子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杨七那妻子到底姓什么。他有些紧张,冲着杨七的妻子盯了很久才张开了自己的嘴巴,“你就是杨七那死去的妻子!”
那鬼没有说话,躲在角落里一个劲地低着自己的头颅,尽管她使劲地把自己的头发往下撇,可到底还是能看见她被缝合起来的下巴,有两条长长的伤疤,长伤疤上还横生了密密麻麻的红线,像两只赶路的蜈蚣在她两颊上往上爬去。
“她就是杨七的妻子!”水生惊诧了起来,这群小鬼竟然真是他的老乡,他们都是村里死去的人,竟化作这番模样,怎么死去的时候什么样子,化成鬼也是什么样子!水生心里起了大大的惊疑。想必死去的时候要风风光光的,不然成了鬼魄也是要丢人现眼的,这下水生可明白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什么村里人都要厚葬死去的人,正所谓死者为大,他们都要穿上光鲜亮丽的衣服,躺在庄重威严的棺材里,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虽不言不语,但赚得活人无数眼泪,这确实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是的是的,她就是杨七那死去的妻子!”其中一个穿了红肚兜的小鬼抢了话。
水生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她那恐怖的脸,只见她在角落里愈发地埋下了自己的头,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女孩,在等待着大人的训斥。
“她不会说话的,她没有那个啥!”一只绿色的老鬼悲哀地说着。
紧接着,那只老鬼又开了口,嘴巴里露出血红色的舌头,“你不要逼她,她不会说话,也不愿意写字,不知道她会不会认字!”
水生站在床边,缓缓地张开了自己的嘴皮,吞了几下口水便向那绿脸的老鬼问话,“她没有什么?”
“小伙子,不要明知故问!那会再次杀了她,她是个善良的姑娘。”绿脸老鬼水一脸无奈地对着水生说话。
水生不自觉惭愧地低下了头,他觉着自己犯了不可弥补的错误,他不应该问那么幼稚的问题。
水生一时糊涂,竟忘了她却了什么。他的一番问话让躲在角落的杨七妻子的鬼愈发地低下头,然而却不见得眼泪。
“你们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水生说着俏皮话,想要缓解由他造成的不和谐的局面。
“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只绿脸老鬼发了话,其他一众小鬼一个劲地摇着自己的头,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挤着眉头,拉扯着自己的嘴角,有的睁大了眼睛,有的诧异地眯起了眼。
“我意思是,你们为什么要跑到我这里来,你们完全可以去找别人。”水生说着冷话,似乎在埋怨这群死鬼的不理解。
“我们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们来陪陪你,看你大晚上一个人挺孤单的,我们想给你讲故事,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一只黑鬼自以为是地说着,他感觉自己很了解水生一般。
“你们赶紧回去吧!我也要睡了。”水生突然生了困意。
“不不不,那怎么行。我们都没有给你讲故事呢,就让我们每个人给你讲一下我们自己的故事,你听完再睡。”
那只绿脸的老鬼开始不紧不慢地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刚开始水生听得很有滋味,终究他没有扛住自己不争气的眼皮,在众鬼的簇拥下掉进了自己的睡眠里。
“水生,起床吃饭了!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房间里怎么有腐烂的味道。”水生母亲进了房间,把正在梦里的水生拍醒了过来。
“让你不要熬夜,你非不听,你早晚要死在夜里。你看你眼睛,都红成什么样子!你看你的脸,都肿成什么球样了!”水生母亲看着半起了身的水生,嘴里说个不停。
“赶紧把要换洗的衣服拿出来,今天估计不会下雨,我赶紧帮你把衣服洗了。后天不是要上学去了。”
“我自己洗就可以,你自己去忙吧!”水生揉揉自己的眼睛,他感到眼部一阵酸胀,他把手捏成拳,使劲地轮刮眼眶,这给他带来酥酥麻麻的快感。
“赶紧把衣服换了,起床吃饭去。”
水生起了床,往自家的篱笆墙边走去了。他竟没有想到,他的暑假竟然以如此的速度快要被终结,这让他心绪烦闷,对诸多事物提不起兴趣,反过来一想,也挺好!这不是要回到城里去了,可以暂时远离这个寂静的小村子,生与死的问题暂且也不会太困扰他。想到这儿,他不经意间抬起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老高,天上也没有四处漂泊的云彩,只有太阳孤单地挂在天上,阳光暖暖地照在水生身上,他睁开眼看了看太阳,阳光射入他的眼眶,水生眼球一阵刺痛,他本能地紧闭了眼,眼前是一片黑色的海,大海里高悬着无数的太阳,它们忽而熔化成一个大火球,转瞬间又撕裂开去,化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监狱,无数的人、鬼、神在大火中呐喊、惨叫、仰天大笑,他们个个面部狰狞,转而面无表情,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悲伤,时而狂躁……
整片松针林都在火海中,所有新的旧的老的幼的坟墓全都轰然倒塌,那些梦里梦外的死魂灵都在火海中,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一切都回来了,一切都在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