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糟心的夏天过去了,水生的暑假也伴着一场大雪结束了。
这次,水生身旁并没有自己的家人,他独自一人上学去了。
水生背着自己青色的包,里头塞了几本从学校带回来,却极少有心思看的书,那些书在水生的床头可老了不少,封皮上都染上了土灰,泛出淡淡的黄色。
他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往山下赶去,沿途的山,沿途的松针林,沿途的风,都没有什么变化,貌似风声里多了一些叹息。放眼整片山野,依旧是那么青翠,仍然是那么毫无生机,天空和土地的距离还是那么的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捉住天空中的云朵,高高的山岗上生着墨绿色的栎树,在远处的山坡上成了乌黑的一小片一小片。没有什么鸟儿会从那高高的松针林上方飞过,更不会停下来歇歇脚,这里实在是乏味之地,水生看着眼前的一切,心绪又飞扬到了远处,他想逃离这高高的山群,远离脚下那片红色的土地,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往山下的城里奔了过去。
没过多久,一汪银色的湖水就出现在城东北处,被青黄色的稻田团团包围了起来,呈现出一片黄白相生的世界,那湖就在自己的眼底,水生却不曾去过。
下了山,过了梨树林,水生便来到了那座桥头,河两岸的芦苇有的已经彻底白了脸,在河边哧啦哧啦地响着,河水也落了不少,两岸的石堤也露出个显眼,上头披挂着青青的一层水藻。水生没看几眼,便想起那天来,他被同村的王德全叫醒的样子,似乎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虽是同一个村里的人,水生却极少能碰到自己的同学,在那个漫长的假期里,水生似乎没碰见过王德全,王德全也没有来找过他。
说来,王德全是水生的发小,他们在懂事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都黏在一起,水生去王德全家也寄宿过那么几宿,虽然没有到知根知底的地步,但还是相互熟悉,在一起的日子长了,不管分开多长时间,有些感情一定会淡去,但记忆仍旧那么鲜活。
自从小学毕业之后,水生和自己的同学们便分开了,王德全是陪着他很长一段时间的人,但是眼下他们也不在一个学校上课。
过了那一座石桥,就到了城东边的人家,也就能闻到和自己村子截然不同的气味。
在顶上的小村子里,水生的鼻翼都是被泥土和草木的气质所占据的,而一旦到了城里,水生就被各种说不出的气味包裹着,飞滚的车轮,汽车屁股后面喷射的黑烟,刺鼻的硫磺味、鱼腥味、还有下水道里散发出的人臭味都让他难以招架,来来往往的人,买东西的,卖东西的,吃饭的,要饭的,喝酒的都让他感到不自在,这城虽然小,到了里头也能让水生感到精疲力竭,他有时想回到村子里去,却又害怕村里的死寂,他兴高采烈地来到城里,没过几天城里的一切都会让他不舒服,水生有时自己也搞不明白,等他彻底长大之后,他要干什么,他要到哪里去,哪里才是他的安心之所。
记得刚来城里的时候,水生的父亲带他去了一家回族餐厅,那里头的饭菜确实比别人家的要可口多了,自然要的钱也要贵一些,水生也不是很明白,为何猪肉要便宜,而牛羊肉却要贵得多了去。不多久水生便经过王德全的学校,他不知他们何时会开学,他经过校门,眼睛往里一瞅,里面冷冷清清的,一个人的影子也没见着,校门口还落了很多的落叶,但是也没见人打扰。水生想,定是还没有开学。看着无聊,水生提了提自己的书包往西边的城里走去了。
没多久,水生便到了城头的东门,虽说是城东门,也不见得城门的影子,那估计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水生往城里走去,过了一座桥便到了城东门,城东门是一条东西向的马路,连着贯穿城中心的南北向的大马路,顺着贯穿城中心的南北向的大马路往北走去,听说要走好几天就能看到淳朴的藏族同胞还有他们养的憨厚的牦牛,水生倒也只是听说,沿着路往南边一路向南,就能到更热的地方去,听说那里有美丽的湖泊,令无数人心驰神往,水生倒也是听说,没去过。直插入城里的那条马路两边种了一些桉树,半死不活的样子,底下偶尔有一些老旧的椅子,靠在那些皲裂的树干上,树下方都砌了都砌了石砖,石砖上散落着些许米粒和菜叶,惹得成群成群的苍蝇来光顾,来来往往的人总能惊起一群群黑色的点在半空中乱飞,不一会儿又落到了树底,在地上纷纷舔舐,从嘴里伸出细长的舌头,好像饥饿难耐的样子。水生在餐馆门前驻足了很久,他愈发地想走进那间去年父亲送他来城里读书时一起吃过中午饭的回族餐厅。那里做的是牛羊肉,就当是怀旧,水生犹豫再三后还是背着自己的书包走了进去。
那里面还是那三个人,一对夫妻,男的做饭,女的收钱,还有一个看太太,大抵也是六十多的模样,干一些杂活之类的。她一定是男人的母亲,抑或是女人的母亲,他们一看就是城里人的模样,虽不是那么娇嫩,却比山里头的人们干净多了。那男的尽管是个厨子,肚子却不那么突兀,想必是吃苦耐劳的模范,也可能是被自己的妻子严加看管。水生进了餐厅,那收钱的女人立马便向他走了过来,并笑着说:“来了,要吃点什么?怎么不见你父亲送你?”
“老样子就行了,一碗白米饭,一碗红烧牛肉。”水生拉开椅子,看着门外面的马路应着女人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多了一个小孩,在柜台下面穿个开裆裤,不停地摸弄着他的塑料玩具,没走两步便摔了个跟头,哭个不停,手里的小卡车也摔了个稀碎。见状,那女人示意水生倒水自己喝,她扭转身子扶小孩去了。
那个削了平头的男人,准确地说是个厨子,只见他在厨房里开了火,金黄色的火焰从黑色的灶台上冲了出来。没多久,那老太太便把一碗冲了热气的白瓷碗端到了水生面前,那女人收拾好了孩子,便把一大碗白米饭端送了过来。
“吃不够还可以自己加!”那女人客气地说着,还面带微笑。
水生吃着眼前红色的牛肉,不自觉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来。他确实成长了许多,在自己父亲母亲都不在的境地里,他要学着一个人成长,吃着眼前略显贵的牛肉,水生心里生了长长的愧怍,他本不该如此的,他没去没餐加饭,吞完自己的最后一块牛肉便往学校赶去了。他暗暗发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那家让自己生了愧怍的餐馆,他感觉对不住自己的父亲,也对不住自己的母亲,他确实不该如此。他就应该天天啃一些简单的饭食即可,他没有享受的权利和资格,之前目前他是没我的,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抑或是一辈子的长度而言,他是没有什么资格去享受口腹之美。
带着长长的愧色,水生往学校里赶去了。出了餐厅往西边去,十字路口的西南处便是一座老旧的混凝土浇筑的六层高的大院子,院子里总是停着各种各样的车,里头总是有各色的男人进进出出,即使在深夜也不乏人气,院子外头的马路边有三两个烧烤摊,摆着各种水生熟悉却极少吃过的食物。太多时候,水生都只是路过,他都不带瞥一眼的。
水生听别人讲,这这幢房子之前是百货公司所在的地方,那时只是小两层的楼层,却是城头里最热闹的地方,那是的人们都要排着队去到二楼去购买自己所需要的粮食、糖果、布料之类,现如今也换了一副天地,百货公司成了偌大的旅馆,二楼的小层楼摇身一变起了高高的浇筑,还有一个宽大的停车场,里头还有几间低矮的木板房,里头还有穿着拖鞋的中年女人走来走去,不断地往停车场外的马路上张望,她们都染着黄紫的头发,从远处看去,是顶了红发的女巫。里头有各的男人进进出出,他们都默不作声,行色匆匆,生怕撞见什么人似的,出了门的男人大多都低着头往南北的马路上走去,进了停车场的男人都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却又分明地暴露了他们内心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们有的留着怪异的发型,有的则是文弱书生的模样,在那个相对不富裕的年代,也有大老板模样的男人挺着个肚子往里慢悠悠地走去了,他们是为数不多的不慌不忙的男人,他们在走进停车场的碎石路上显得过分的镇定,好似没有什么能让他们紧张,或者是担忧,这激起了水生的好奇,没过多久,水生大概也摸清了门路,那里并没有什么稀奇好玩的事物,顶多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玩艺罢了。在众人口中,人们管这栋楼叫“二旅社”,水生刚开始并不明了这其中的含义,或许是因为有别于别的旅社,才叫的二旅社,但区别在于何处他刚去城里不久是无法分别的,好在人多嘴杂,泛泛之辈居多,水生从他们的口中也听到了不少,水生是一个善于在对话中学习的人,他的感受较之一般人要强烈且准确些,这是水生一直以来的自我感觉,他对自己的感觉有着更直观地信任。“二旅社”的一楼是成排地商铺,饭店只有一家,卖杂货的间生了几家,其余则是理发店,水生那时的头发都交由一个中年妇女开的理发店打理,那确实是个特别的去处,理发店的老板娘脾气和蔼,待人还算实诚,这是水生喜欢的,再之理发店老板娘虽技术一般,却有着别的理发师没有的耐心和呼吸。水生路过中午的街道,那里的一切还是自己放暑假之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正值开学,那理发店里挤满了大人学生,水生则生了小小的厌恶,他早已经做好了被班主任训斥的准备,如果班主任让他站起来解释蓬头垢面的原因,他早已经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心理准备,已经天衣无缝的应答台词,“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宜毁伤!’”这应该是很肆意又不缺适宜的应对,毕竟他在人多的地方非常的不自在,水生索性往学校的方向去了。
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鹅卵石铺成的城中路往西走去,在小路尽头的北边有一座城隍庙,说是城隍庙却在门外挂着一个免费参观的牌子,在水生毕业后离开那座小城,水生都没见过那座城隍庙开过门,迎过客,这倒是小城的一件怪事,并非是挂羊头卖狗肉,却是表里不一的实事,这在他那高高的小村庄里从未碰过的事情,这城里人也和村里人一样说一套做一套,做一套又另说一套,一套又一套,让水生搞不清方向,辨不清真伪,他想走进城隍庙,看一看众神的威严,或许在跟前磕几个跪头,能得到他们的庇佑,谁们说得准呢?很遗憾,哪怕他进了城隍庙,他也不愿跪倒在众神的泥像前,他从不相信鬼神,如果有鬼神一事,那也是无聊者的捏造。看着这没开过门的城隍庙,水生浮想联翩,走着走着便到了学校跟前的那天水泥路上,只需要往南边拐过去就可以看见学校那高高的铁门,校门前是一条小河,河旁边生了一棵年事已高的柳树,屈曲盘旋的树干往上爬去,像一只不能控制体重的海狮,上头生了些许青白色的纸条,一头青色的枝叶使劲地朝下头的河沟里垂下,在南来北往的风里不停摆动,柳树下有一道水泥护栏,护栏上偶尔蹲坐三五个着学生,他们的家长便在跟前左右不停地张望着,好像在说些重要的大事件,更多的是离别前的叮嘱,无非是此类而言。水生在去年开学之际也经历过,今年却少了父母,也少了别离。
似乎所有的人和物都在水生眼前流过,又似乎永驻在他的脑海里,他确乎有这样的感觉,那种感觉伴随了他的一生。他像一个充满感情的扫描仪,把目光所到之处都深深地印入自己的脑海中,再把自己丰沛的感情注入到那无尽的事物之中,他成全了所有的事物,也呵护了所有的记忆,但美好的感觉终究只是感觉,都纷纷离他而去了。
踏进校园,那种兴奋又满是期待的感觉又涌上心头,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莫名的紧张的烦绪,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水生的校园生活。他渴望在校园里成就自己,渴望在校园中遇到芬芳馥郁的女生,渴望遇到一个无话不谈,聊天聊地的先生,或者是什么聊的投机的人。水生刚进校园对一切都充满敌意,好在时间的转变,他也有了成长,虽然总抱着竞争的心态去看待自己身边的人,尤其是同班同学,那种感觉持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一直到了水生忘记一些事情而结束。
到了宿舍,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的舍友已经在床头仰头看书了,这是常见的情景,也也深深地刺激着他,他们确实是享受知识带来的乐趣吗?水生心里生了不小的轻视。他放下书包,往二楼的走廊上去了。宿舍在一片幽静的院子里,隔了一堵黑墙就是城里人家的房子,上了二楼的走廊就能远眺整片城,往西南望去,钟楼的旁边就是祖祖家的书屋地所在,不知怎么地,这个长长的假期,水生只生了一次对祖祖的思念,他大多时间都在自己的烦绪中度过,他并没有像之前在学校时那般陷入思念的河里,不可脱拔。难道自己对祖姑娘的爱恋正在慢慢淡去。关于这点,水生也拿不定主意,思念还是有的,但不至于给他带来苦难,或许是这个漫长的假期水生经历的事情有些多,或者有些简单,让他变得没心没肺了起来。
水生来到了二楼的走廊,没多久便把自己的眼神收了回来,一棵枯瘦的桂花树孤单地长在宿舍楼的跟前,那枝叶高高地蔓延到了二楼的阳台上,在并不茂盛的枝叶间缀满了米白色的小花,花间还冒出黄色的花蕊,引来不少的土蜂来到枝头,校园里种满了桂花,那浓郁的桂香在整片校园里酝酿弥漫,偶尔给人头晕目眩的感觉。如果起一阵风,那是最好的,桂花的香会变得淡然适中,此刻下面会时不时有拿着书本看书的女生,她们在风中静静地坐着,就在栎树的下面,那儿摆了圆石桌,被围困在正方形的草坪中,草坪四周被齐腰的绿树裹包着,中间被人踩出一条灰色的小路。小路让种了几株樱桃树,上头并没有挂上什么果子,在水生的记忆里那是剩下时节的风物,这时的樱桃已经只剩下长叶片的热闹,那果子早就转去了。
水生下了楼,本想去宿舍,见宿舍里吵闹得厉害,他便罢了想法,走宿舍前的大镜子前去了,他本想看一看镜子里的自己,奈何人来人往,他又蓬头垢面,其后他出了校园,往城西南祖祖书屋方向去了。他想去书屋里转转,那里一定少了许多人,毕竟才刚开学,定是个清幽的所在,而且那里还有一个非去不可的女生,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水生还从未与她好好聊过像样的话,他是渴望来一场深切的交往,退一步促膝长谈也是他渴望的,或许,他没有这样的机会。水生在去书屋地路上慌了神,他心里满是期待,又怕毫无进展的落空,那会让他失眠。
要不向她表白,把所有的心思和心意都完全转告给她,一个可怕的想法在水生脑海里打转,他愈发地慌了神,心在躁动着,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自己的心室,他似乎要窒息而死,他忽而打消了这可怕的念头,还是去看看书,看看书就好,顺便看看她近况如何!水生脑海里冒出各种不正常的满是矛盾的想法,他开始自言自语,走在路上摆弄一些怪异的姿势,偶尔驻足思考人生,撅起嘴仰天大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失去了自己的神经。他并不在意路人对他的看法,他也是如此看待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他也觉得他们异常地可笑。
“大家都一样,没什么的。”水生在巷子里小声说道。走过小巷就到了城南的农贸市场,都是卖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恰逢周末,这人还是热闹。水生穿过人群,往钟楼去了。
穿过钟楼,底下有几个算命先生在疯狂地揽客。他们都是城里人,他们的眼珠子疯狂地左右打闪,来往的人没能逃脱他们眼神的搜索,这让水生感到本能地不自在,他正视前方,故意把头抬得很正,眼神虽在前方的小路,却能用余光瞥见那几个算命先生透过眼珠前悬挂的镜片在打量着自己。
“算个命嘛!小伙子。”一个老练的声音传了过来。
水生并没有理会,径直往前方走去。其他几个算命先生也纷纷张开自己的嗓门,“算一算,算一算!可以少收你钱,很准的……”
“小伙子,来来来!我不要钱,给你算一卦。”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后,没等水生回过神来,女人便一把抓住水生的胳膊,把他拖到自己的算命摊子去了,一个不大的桌子,四周挂满了各种各种符印,都是些黄色的布条,只不过上头画写了各种八卦图,加之各种怪异的符号,让人分不清是什么玄之又玄的玩意。
“大妈!我不算!我不信这些东西的!”水生急欲挣脱,边说边推辞,奈何被死死地按在凳子上。旁边几个算命的老东西纷纷围了过来,嘴里不停地插科打诨,“她给你免费算算,你还不乐意!……小伙子,这样可不行啊!……免费还不可以吗?”
水生没有说什么,到底也是不要钱,索性就坐在算命摊上,他姑且把自己的命运交给算命人摆弄。
那女人大抵是上了中年的样子,她示意水生让他把自己的左手伸将出去。
“把手给我!”那算命的女人硬气地说道。
“你们回自己摊位上去,没看到我在给小伙子算命!”那女人发了话,不知什么原因,那几个算命的老头识相地回了自己的算位,并没有发表什么抵抗的言论。
“你哪年出生的?”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地问着水生。
“我忘记了。”水生拒绝了女人的问话。
“那你是属什么的?”女人再次问起了话,眼睛还是没有要睁开的意思。
“我差不多属猴吧!听我母亲讲,我应该是属猴。”水生一本正经地说着,心里清宁如水,同时他也担心面前的女人突然把自己的手掌扇到自己的脸上,他有随时抽回手挡护自己脸部的警惕。
算命的女人把着水生的左手一顿揉弄,忽而睁开自己的眼睛,把眼睛死死地盯着水生的手掌心,不一会儿反复翻看水生的两只大手,好像窥探到了什么玄机似的,又过了一会儿,那算命的女人便松开了水生的手,把两只手捧着水生的脑袋,上下左右扭转翻看!这突如其来的怪异动作让水生不知所措,他索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任凭女人窥视自己的一切。
“这女人是疯了吗?她以为这番怪异的动作,加之惊奇的神情就能收我的钱,她是想得太好了。”水生闭着眼,对跟前的女人生了小小的轻视。
水生的父亲给他讲过很多关于算命先生之类的东西,他们无非是学了几年书的世俗之人,凭几道八卦,几道符混日子罢了。世间没有高人,更没有神鬼,如果他能听信眼前这类人的所言,那他自然就不是他自己看待自己的那个水生了。
“不得了,不得了!你可真是有大富大贵之相啊!”那女人的眼睛里绽放着神异的光彩,之前故弄玄虚的神情都变得真切自然,完全是窥探到了天地万物的奥义之后一瞬间所释放的来自人类内心深处绚丽的惊喜。
旁边的那几位算命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戴上了圆圆的黑墨镜,人手一把扇子,戴着墨镜的小黑眼都往水生这边射了过来,忽而收住了扇子围凑到水生四周,用食指把墨镜勾按到鼻头上,竭力地睁开眼盯在水生的左手上。
“你们看。你们看!我头一次看到这种大富大贵的手相,你们再看看他的五官,简直是帝王之相,不是帝王那么也得是将相之贵!他天灵盖散发着灵气,直冲九天!这可不得了。”算命的女人止不住地惊叹。
“声音小一点儿!不要泄露了天机。”围凑过来的一个盲眼先生惊怯地提醒着众人,顿时围绕在水生耳旁聒噪的声音便消停了不少。
水生忽而满意了起来,心里也生了三月花,嘴角止不住地要往耳朵上拉去,但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异常。
水生扭转了头,只见一个凄厉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这是刚才提醒众人万不可泄露天机的那个盲眼老头。先前瞎掉的眼睛现在重获光明,眼球上的一层翳也随着眼泪开裂剥落,他如看见了死神一般,在死亡的瞬间流露渴望生存的本能,又似乎在绝望之际看到了可能让自己得以存活的感动,他那双恐怖的可怜的眼睛就在水生的眼前。
“叔!你怎么了?”水生惊疑地吐出来自己的声音。
“年轻人,我不知该怎么感激你,是你让我开了眼,我这瞎了六十多年的老眼竟然能重见天日,是你天灵盖的神气打开了我的瞎眼,我该怎么感谢你?我敬爱的神!我尊敬的年轻人!”那重见光日的算命先生抽噎着把奇怪的言语从自己黑色的牙口里挤了出来,看得出他声情并茂,泣不成声。
“老伯,你不必如此声张,那或许不是我的原因,而是你的眼睛本来就没什么问题!”水生说了冷不丁的话,这并没有让老头停止说些感恩戴德的话。
“不是,小伙子。不对,我敬爱的神!一定是你的原因,我才得以重见天日,你知道在地狱里待了太久是什么感觉吗?如今,我重返人间,这一切不应该值得感激吗?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天尊!”没说完,老头便弯下腰欲要行礼作揖。
“老伯,使不得啊!晚辈我受不了如此厚礼,我会折寿的。”水生连忙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扶住了正要屈身行的老头。
“我不是来拯救你的,你大可不必如此!如果你们肯帮忙,还是帮我算算我的姻缘吧!我对这个挺感兴趣的。”水生不好意思地说了起来。
“恩人,您请坐!我现在就给你瞧瞧。”没说完,老头示意让他坐下,将他的手捧在自己筋脉突兀的老手里,他认真地盯着水生的姻缘线老,并没有说什么话。
看完水生的手掌心,老头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中,水生见他默不作声,便问起了话,“有什么问题吗?”
“这不是问题不问题的问题,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见这样的手相。恩人啊!恭喜你,你这辈子会遇到一个让你付出所有去呵护的女人,他会成为你这辈子的羁绊,如果你处理的好,你会获得人世间最为珍贵的爱情和婚姻,但是……”老头突然紧闭了自己褐色的嘴皮,又陷入沉思中。
“可是什么?话不要说一半啊!老伯。”水生调皮了起来。
“你倒是快说啊!”围站在一旁的几个算命先生不耐烦地说着。
老头抿了抿自己的老嘴,拿起地上的的茶杯喝了几口,脖子里发出咯啵的声音。
“有什么不妥吗?你倒是快说呀!”旁边的女人也耐不住性子发起了话。
“倘若处理得不好,你会中年而亡!”说完,老头不情愿地把自己的头扭转到一边,不一会儿索性走开了。
“哈哈哈……”水生不知怎么地大笑了起来。
“老伯!你可真会说笑。我不信这一套的。”
“你爱信不信,我只是看到你手相才说的话,干我们这一行是绝对不能说假话的,毕竟我们收了别人的钱财。”算命的老头一本正经地说着,始终把自己的背冲着水生。
“行呢!非正啊!我是不信。你说破了天,也就这样,我怎么能相信别人无端说的几句话。倘若真有那么一天,那不是还早嘛!感谢你,替我担心了。也祝你重获光明,愿你看清这世间的一切!”说完,水生便离开了。
祖祖书屋才是让他坚信的定位,他像一只受了伤野马,要跑到西南方的草原去疗伤。
农贸市场往南走去,拐几个弯,那书屋也就出现在水生眼前,那高大的柳树依旧如同守护神一般守卫在书屋的南侧,垂下的枝条在风中婀娜煽动,好像是静默地老人,又似乎是曼妙的少女,水生分不清这一切,说来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那人才是天地的精妙。他知道自己不是来看树的,也不是来看那什么门。他推了门,埋头走了进去,院子里仍然是清净的一片,不见多少落叶,那些花木,那些长椅还是老样子,只是看着变黄瘦了些。水生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那扇木门,叫很久都没有什么人回应,他的心也随之悬了起来,“莫非是搬走了?”没等多久,院子里比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他的心又稍稍微微地放了下去。不久那扇木门便轻轻地被拉来了去,一张梦里出现的脸庞便探了出来。
“是你,你来了。”那女生并没有什么表情,又似乎带着一种冷淡。
“这不是刚开学嘛!想过来看看有没有好看的书,随便来看一下人。”水生生了羞涩,这是他头一次晦涩地表达想要去见某人的念头,然而却始终没有明说,说完他把目光抬了起来,往高高的柳树上往闪去了,好像在可以躲避祖祖的目光。
“你喜欢树!”她问了话,把手把扶在门框上,也顺着水生的目光看着那棵高高的柳树。
“我不喜欢树!我喜欢在树下的人。”水生莫名地说起了话。
“刚你说你来看看书,顺便来看某人一眼,那某人是谁啊?”她好奇地问着,脸上露出故作镇定的神情。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来看谁一眼,可能是某个人吧!也可能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人,这挺神奇啊!”她故作思考,还扭了扭自己的圆脑袋。
“对的,是挺神奇的,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人。这是一个神奇的问题。”说完水生沉默了下去。
“我看过一本书里说的,‘在爱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捷径可走,有时眼前看着走无数条路,实则无路可走,唯有真诚才是必杀技。’这话说的很好,有一股哲理的道!”她说了话,似乎有一种沉思突然地从她内心涌现,让她多了几分成熟。
“是嘛!真诚是必杀技,或许是这样的,但如果没有说不出的那种感觉,再多的真诚只能是慢性毒药,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撂倒在沉醉的夕阳里。”水生没有正视她的眼睛,他刻意地把头扭转到另一边去,但却认真地和她对着话。
他稍停了一会儿,倒吸了一口气,又打开了自己的嘴巴,“你说,如果一个人疯狂地爱恋上另一个人,那个疯狂爱慕另一个人的人应不应该把自己的爱慕告诉被爱的那个人?”
“那是肯定的,毕竟生命太短,来不及爱一个人。人总要热烈地去爱几回,哪怕支离破碎。”
“你的话好深奥,看来你看的书很多啊!像你这样的女孩很特别啊!这世界上应该很少了吧。”水生很自然地说出自己的赞美之词,他看着很慎重的样子,他从没在一个女生面前如此地夸过别人,他倒是改了自己羞于表达的老毛病,这也是一种冲锋,他已经做好了被情感的子弹击穿胸膛的准备。
“仅仅只是特别吗?”她露出镇定的神情,用自己纤长的食指撩了撩耳边的黑发。
“这我也说不来,只是觉得你特别,和别的女生不一样。”
两人就在那扇木门前伫立着,水生像是要去远征的新兵,而镶在木门里的她是送新婚夫君去战场的妻子,眼神中充满了爱慕和不舍,却也掺了几分羞涩,迎着太阳的那半边脸成了四月里的桃花。院子里传来一阵阵桂花的香气,好似有人在天空中喷洒着香水,一旁的大柳树在风中静静地矗立着,好像要见证什么伟大的事情。
“其实,没有什么人是特别的,只不过是爱慕增添了不存在的光辉。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或许是你特别的眼光让我有了特别。”她认真地解释道。
“最近有进什么新书么?”水生突然问起新书的事情,他似乎想逃离刚才的话题。
“新书有的是,你可以去看看!最近开学季,来看书的人挺多,昨天有个人来书店,长得跟你很像,我以为是你来着。”
“你这假期过得如何?”水生好像有了什么心事一般,他眼神躲躲闪闪,又似乎总被她的身影所牵引,他想象过无数次的腾飞的跳跃的拥抱,此刻却变得胆怯起来,同时也多了几分羞涩,那种独属于青春期男孩的羞涩,他的心顿时躁动了起来,他想勇敢地说一些直白的话,这种拐弯抹角的对话,对他而言是一种挣扎,是他说不能承受的,奈何这般,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明明自己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可他自己却表现得如此的不男人。
“还不错!假期无非就是替父亲守着书店,自己看看书什么的,也没有多少事情。”说完她转身进了院里,示意水生到院里坐坐。
“你今天是第一个来书店的人,可能大家都忙着购物去了。”
“书屋的生意还好么?我看来的人挺多,都是些学生。”水生聊了起来,他想了解关于她的一切,哪怕听上去无关紧要,但是在他眼中,这正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或者说是一种独特的在乎。
二人进了院子,对坐在圆桌两侧,水生四处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都曾在他的梦里出没,没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抱着几本新书堆在了水生面前。
“这是最近从省城新进的书,你可以看看,如果喜欢,带几本回去!”
“你都没有回答我刚问的问题!”
“哦!你说生意的事情。怎么说呢,我父亲开这个书屋不是用来做生意的,说白了不是用来挣钱的,来这儿的人大多都是些学生,他们很多只是过来看书,到很少有人会掏钱买书,根本没什么生意可言!”
“不是用来挣钱的?”这出乎水生的预料,他好奇地问道。
“父亲喜欢书,我也喜欢书,所以才有了这个书屋,这书屋起初只是父亲的书室,但后来渐渐对外开放了,大家来看书都是为了图个清净,这儿虽然在城里,却在城边脚,知道这儿的人不多,来的人自然也不多,都是一些小青年,口口相传,偶尔会有一些老熟人带几个陌生的面孔,只是过来看看书罢了。有的人经常过来看书,便不好意思,索性把书买回去了,父亲自然是舍不得他的书,慢慢地也成了别人的心愿,把自己的书低价转交给了新的主人。”
“原来如此,我还从未见过你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可以介绍一下,你父亲定是个有趣的人。”水生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这儿的缘由,竟一门心思扎进关于书屋的一切里去了。
“我父亲!一个男人,他喜欢看看书,种种菜,总喜欢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他去过很多地方,说是要把自己火热的脚印深深地烙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外人都说他是不务正业的怪人。”
“真的,那你父亲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人,我现在能去认识他么?”水生在惊奇之中,把嘴里的言语如烫嘴一般吐露而出。
“现在!他离家骑车三个多月了,说是要去看看布达拉宫身后的雪,还没回来。”
“你父亲一定是个冒险家,他一定带了很多书吧!有机会一定要和他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水生疲惫的眼睛里闪出一道振奋的黑光,他浓密的眉毛在浅浅的阳光下显出成熟人士才有的男子气。
“你怎么知道的!他确实每次出行都会带一堆书,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受得了那份重量,轻装上阵不很自在。他总听不得别人劝,顽固、一意孤行、幼稚、倔强!这就是我父亲,有时挺担心他。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我也要跟着他一起去冒险,我也想把自己的脚印深深地刻在走过的每一片草原,踏过的每一座山!”说完,她眼中突然流露出几分失落,眼神也从水生上移到院子外的大柳树上去了。
“这不影响啊!女孩子也可以去冒险,也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好想快快认识你父亲,那一定充满了乐趣。”水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满是期待。
“好香的桂花!真让人上头!”水生看着院子里的桂花树惊叹道。
“还好!只要你经常在桂花树下,就会习惯它的味道,自然便不觉得香了。”
“你家在哪儿啊?我都不知道你家住哪儿?”她突然好奇地问了起来。
说来这是头一次有女生询问关于他的事物。水生紧张了起来,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过了很久,水生才不情愿地说了句话。
“在高高的顶上,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你们不知道的一个地方。”说完,水生沉默了下去,他抬起头,望着九月的天空,似乎有云朵要从蓝天中坠落下来,让他惴惴不安。
“那地方一定很美吧!所有远离城镇的地方都很美,一定是个安静的所在,有机会带我去看看吧!”她似乎起了兴致,感觉伸手就能触摸到一般。
“不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样子,不去是最好的,置身事外,这世间没有糟糕的地方。如果你生长在那里,你一定会生了坏的情绪,不谈这个。”
“我们还是谈一谈开心的事情!”水生的情绪重了起来,他把目光再次投放到眼前的女生身上,他不自觉地把身子往前一挪,一股混着桂花香气的芬芳冲到他的脑海,他把身子一缩,浑身的毛孔都在打着寒颤,他想要说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
“不说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敏感的东西,相对沉默也许是最好的尊重。”她说了水生从没听过的话,水生自觉她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智慧,他现在只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