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旅社

“你刚说到荷尔蒙,应该说是欲望之火才是。”水生说道。

书店的主人,水生刚结识的谢哥差不多已经倾吐完自己所有的往事,那些关于爱情的琐碎。

“实话实说,当时的爱确实确实不够单纯,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一万个不情愿,但是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世间的很多事物都不是能用理性就能克服的。我们太多时候不得不屈服于我们的本能,那是一团可怕的热烈的火,可以照亮人间的黑暗,也可以吞噬这伟大的光明。这完全取决你的圈子,取决于你的性格。乐观的人不至于迷失在自己关了灯的黑暗里。”他说了些听着有哲理的话,这愈发让一旁的水生发了莫大的兴致。

“但是你最终没有钻到她的床头不是么,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一般人估计很难做到,所以你定是个不简单的人。”水生用心地拍起了马屁。

“你错了,我已经跟她表明的意义,但是她拒绝了。发乎情,止乎礼!我自然是懂得这些道理的,我从不会勉强别人做任何他们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我自认为我是个不错的的。我的道德,我所接受的教育不会让我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他愈发认真严肃地讲述了起来。他完全把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水生水生当成了与自己无话不谈的同龄人,他渐而舒展的嘴脸已经暴露了太多。

“你是如何看待爱情的?”水生试图把谈话拉回到原点。

“爱情是不存在的,我们只是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亲切感当成神圣的感觉,并给它取了一个本不该存在,或没必要存在的名字——爱情。这一切都太假,太短暂,稍纵即逝,你想抓是抓不住的。如果那种感觉还存在,那就去追,用心去追,谁都不能保证一定会追到手,但这样想是错误的,我们只是去拥抱,渴望去触摸一种真实的感觉,那便是爱情。我们没必要感谢遇见,所有的遇见都是阴差阳错,我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这回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太多的遇见都是没有意义的,毕竟没有天长地久,我们永远敌不过时间这个无情的可怕的刽子手,它让感情冷淡,让所有的遇见都失去色彩,时间的尽头只剩不灰不白的记忆,而记忆是最容易抹去的。伤口会愈合,孩子会长大,你我都会老去,没什么能证明你我来过这个世界。如果非要找一个物证,那便是我们留下的后代。中国人注重子嗣后代是有道理的,平凡的,名不见经传的人太多,没有什么书会记录他们伟大的爱情,那些伟大的不朽的爱情都是骗人的,退一步说,它们都是悲剧不是么。与其悲怆而铭记,我更愿意过安稳的小日子。什么理想不理想都无所谓,实现又能怎么,没能实现又能怎样,这都不妨碍你活着,像人或像狗一样活着。”说完他笑了笑,自知自己说了很多。

抽了一口烟,他解释道,“希望我的一些想法不要对你产生坏的影响,我本是一个善良的人,更不乏理想。”

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才杀死一个富有激情理想的男人。水生脑海里盘旋着无数的问号,还有不可避免的唏嘘。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竟不知要如何接话。这终究就像他自己想的,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人类在自己的命运跟前始终那么俯首称臣,这是该有多可惜,终究是悲剧。

“我很好奇,像你们结了婚的男人会不会喜欢上另一个女生,准确地说是女人。”水生言不由衷,但跟随了自己的内心的冲动,他并不觉得突兀。说完,他认真地看着书架旁的男人。

“实不相瞒,会的。我前一段时间还喜欢上来我书店里买书的女人,她很年轻,富有活力。我完全被她的青春活力所吸引,我所有的小心思都在她身上,她一度让我内心颇不宁静,见不着她的日子里我心烦意乱,我不想上班,不想做任何事情。好在我及时刹车,把想入非非的思绪给堵住了去。”说完他的脸上爬上了几分愁绪,他只好把目光转向书屋之外的人群中去。

“那你不觉得自己会对不起自己的妻子?”水生有些不解。

“不会,喜欢一个人是不分年纪,不分场合,不分身份地位,有时还不分性别。我并不觉得对不起我的妻子,我和她结婚,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喜欢另一个女性。”他冷静如冰,嘴里所说让水生惊诧。

“你这是精神出轨,况且你妻子正在二胎中。这会是巨大的亏欠,一定是的。你应该与她坦白。祈求她宽恕你不忠的灵魂。你觉得呢?”水生无法理解这种行为,他气愤地说着,也在竭力地自控中。

“这是合情的,至于合理那是另一码事。谁不喜欢年轻活力,这很正常,不要那么苛刻,你那是道德绑架。你喜欢那个女孩的什么?终究还是好感,更多的是原始的冲动罢了。没有那么高尚,你所谓的爱情也没有神圣。我是过来人,我可以告诉你,你们所追求的爱情无非是荷尔蒙冲动的产物而已。更多的是占有,你们恐惧患得患失,又不自觉沉溺在那患得患失的非理性的冲动中,那不是爱情的样子,更不是爱情的本质。关于这点,你需要几十年的时间去验证,去体验,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时间不会教给你什么,它只会让你变老,就像我一样。赶紧去爱,赶紧去追,青春在你手里,别浪费。”说到这儿,眼前的男人不知为何,脸上散发出不属于他的年轻的气息。

“请你记住,所有的情感都是自私的。无论是亲情、友情,抑或是是你渴望的爱情。它们都是自私的衍生品。父母对你好,让你功成名就,你以为是最无私的,其实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自己那份小小的虚荣心,好在别人面前能挺直自己的腰身;你以为你遇到了一个伯牙,一个子期,其实都不是。友情都是的根本只是相互打发寂寥而已;而爱情本质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了摆脱更大更深更重的空虚。”他补充道。

“照你这么说,爱就完全变味了。那我们去关心一个陌生人,我们对陌生人的施舍总还是无私伟大的。这一点你总不能不认可?”水生失望地说道。

“你以为我们对一个人或对一个弱势群体的施舍是一种无私?那你就错了。人,人类,任何一个人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从私心出发的,更多的所谓的慈善家都只是挤出一点牙膏而已,但是他们已经从人间攫取了足够的资本,他们所拿出的一点钱财不算什么,他们可以顶着一个慈善家的名义获得更多的财源。你还是年纪太小了,压根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是非常愚昧的,你要摆脱自己的幼稚和偏见,多看书,多经历,多体会,最好是吃一堑,长一智。可惜,人类最大的毛病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是通病,上帝也束手无策,只能作壁上观,所以人间就只剩没有尽头的苦难,没有人能摆脱自身的苦难,生命会终结,不要太纠结于人间的种种,爱情是可有可无的,包括友情,没有真正的友情,你最大的值得信赖的朋友只是你自己,你要试着自己成为自己的朋友,最后和自己和解,成为自己的自己,成为自己的好朋友,不要企图去依靠任何人,人是靠不住的,关键还是要回归自己的内心,保持内心的宁静,这才是人世间值得追寻的东西。切不可从身在追求多余的东西,那会让你困顿、迷惑、痛苦,与其这样,还不如独守宁静,就像我,安静地守着自己的书屋,尽量让自己平静,不要动情,情感虽好,却能致命。这是我给你的忠告。可以你们年纪太轻,总是听不进别人的好话坏话。这也是相当可惜的事情,人间无可奈何的事情多了去了,没有人是完整的,你我皆是如此。既然想去爱,想要功成名就,那就去埋头苦干,成功没有任何的捷径可走,唯有奋斗。你想要得到别人得不到的,那么你要付出别人付出不了的努力和代价。”他熄了烟,变得滔滔不绝,水生没有从未预料,看着埋头吸烟的中年男人还有这番难得的言论和激情,像是篝火在熄灭之前别人偷偷地加了一把干草,迅猛热烈,倒也短暂。话音刚落,他又低着头喝自己的茶水去了。

“或许你说的有些道理,或许你说的都是对的,但我还是想从别人身上获得人性的力量,那与生俱来的真善美,它们从未消失,就在我们的身边,就在我们的心里。我渴望有一个美丽的女子能成为我的另一半,我想把自己如火的爱意投到她的时间里,我想照亮她的世界。我渴望在冬天能与她在雪地里拥抱,我们都呵着热气,紧紧地簇拥在洁净的世界里,在充满人间烟火的世界里,一起逛街,一起打闹,像小孩子一般荡秋千,去看海,要到世界的尽头去,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放,去环球旅行,去去看看这个伟大的星球,去做任何我们想去做的事情。想带着她,在春天里看花,森林公园,干净热闹的湖泊,忙碌的蝴蝶,勤劳的小蜜蜂,我都想带她去。若是秋天来了,去采集金黄的梧桐,收集红色的枫叶。所有人间的美好的事物,都想带着她一起去,探险浪漫,享受美食,一起呢喃,亲吻,拥抱,触碰。这才是青春的味道,绝美的诗意,而不是逃避到孤独的港口,避风不出。”水生将内心的想法和盘托出,他总是如此,对任何人没有保留。

说完,他眼前的谢哥没有说话,起身整理自己的图书去了。水生知道他们今天的谈话差不多也到了头。

“老板,那我先走了。你明天早上还开门营业吗?”水生不好意思地问。

只见他埋头整理自己的图书,很久之后才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明天也开门,可能开得比较晚。”

水生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抽脚转身走出了书店。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谈话并没有让水生变得轻松,他好像被抽去了灵魂,变得空洞起来。头顶的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往西边的山头跑去了。这给了他无形的紧迫感,日升日落,又一天过去了。他不知道与中年男人的谈话是有趣的交聊,还是单纯的浪费宝贵的时间,这种矛盾感一直充斥在他的内心,他很少有不后悔的时候,这让他很多的心思去看待身边的万事万物,他保持着一种浅层次的思考和追问。水生沿着小巷子往西边走去,那正是回学校的路。想着明天还有一场约会,他突然激动了起来,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起来。走着走着,水生始终感觉少了什么东西,他的脚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踩在这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忽而他想起了什么。是的,他忘了自己是骑自行车出的校门。他掉头跑了回去,很少有人在城里穿着布鞋乱跑,水生是为数不多的一个。回到书店门口,他的自行车如忠实的伙伴静静地待在原地。他很感激,没有偷偷骑走自己的车。他的老父亲在那高高的山上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出门在外必须要看好自己的东西,尤其是贵重的东西。近几年水生发现他们村里的小孩偷了城里人的自行车回村里乱骑乱撞的情形。想到此,他的心里又生出了一丝丝的悲哀。对于从未偷拿过一针一线的水生而言,他想不通自己的村里人为何对城里人的自行车之类的东西起的歹意,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为鄙夷村里小孩的那种偷盗行为,也为这种行为深感蒙羞。这是没出息的行为,终究要困死在那座高高的山头,毫无追求可言。水生自认为自己与村里人有很大的不同,至少他的道德没出过较大的问题。为此,他莫名地打心里生了优越感。况且他是为数不多跑到城里读书的天之骄子,这无疑是他巨大的优势,他注定要离开自己祖先赖以生存的红色的土地,在高楼大厦里扎下自己的根,留下自己深深的脚印,这点水生是坚信无比的,他有这个实力,也有那种能力,他的老父亲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只需要再花点儿时间,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就会降临到这个姓杨的家庭,那些埋在红土里的祖先也会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一脚踹开自己的棺材盖,到宴会上接受那光宗耀祖的勋章,那定是熠熠生辉,荣耀祖宗十八代的伟大转折。

水生跨着自己的自行车往学校的方向溜去。不多久他便穿过一个高大的石门,那是封建社会为死去了丈夫的妇女修建的贞节牌坊,高大威武,是三拱的石门,主拱两边是小小的耳拱门,都能自由地让人穿行。穿过由花岗岩长石修造的贞节牌坊,便是一个十字路口。水生习惯地往右边拐去,那条路更加宽大,道路两旁都是商店,大多都是卖鞋子布料之类的,店铺跟前的人行道上着落着摆摊儿的人,他们大多是乡下人。水生每次路过,都能瞥见他们的身影,那摆摊的人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偶尔能看见几个岁逾花甲的老人,他们不卖城里人产的豆腐、铁锅、衣物之类的货物,他们跟前无非铺着一块黄白色的塑料布,布头上摆放着几把青长的高山柴胡,用无根草系绑得紧实,乖乖地竖躺在那张不大的塑料布里,来往的路人多了去了,很少有人逗留。也有很多人穿了青色的粗衣,一看就是从高高的山里下来,她们都生了紫黄的脸,上头毫无笑意,一个个蹲坐在人行道的边缘,与自己的山货紧紧地连在一起,身旁还摆着顶大的竹筐,筐里放着黑色的,红色的,白色的塑料袋,里头不知装了什么。在竹筐的腰间,串了一条花色的背绳,那绿色和红色的编线尤为显眼。水生的母亲在无数的夜晚编织着那样的背绳,再串在竹筐的腰间,背着竹筐便跑到红色的地里,钻到绿色的松林里。

那些摆着山货的老乡总能触动水生的心弦,其中不乏同村的村民,他极少去与他们打个什么招呼。每每周末他都会骑着车在城里乱跑,这样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摆摊人,他大多都认识,他们长了一张乡里人的脸,还穿了与城里人截然不同的传统服饰,那非常显眼,也很扎眼,更扎心。那些和他一样骑着自行车的男人女人极少有人会捏住刹车,停下脚步来买一些地摊上的土货。

水生往北骑去,街道上的人都能跑到他的眼睛里,他刻意把眼睛往前方十字路口的右边瞧去,那儿有一支高高的路灯,路灯下伫立着一尊石狮子,石狮子的底座下,没到周末都会蹲坐着一个同村的长者,是七十多的模样,一脸白色的络腮胡连着下巴长长的山羊胡,在城里也并不多见。他姓王,摆卖柴胡草的人里,他是最老的,也是最精瘦的,他那身黑色的中山服总是套在他的身上。水生从未见过他穿过任何其他款式和颜色的衣服,他总是在周末的下午,出现在路灯下的石狮子旁摆卖他上个星期入山采挖的柴胡草。他不想城里人那般,扯着嗓子叫卖,总是闭紧了紫红色的嘴,呆坐在自己的柴胡草跟前,一言不发,他也没有顾看来往的人,目光总是低平地看着对面的商铺。水生永不知道他的柴胡草是何时卖完的,也不知他如何回到那高高的顶上的村子里,那是一段非常遥远的路,虽不曾涉水,但跋山,翻山越岭是必定的,是一段很难的路,对水生而言是如此。

水生刻意避开了路灯下的老者,往路口的西边拐去了。顺着这条仍是鹅卵石铺就的小巷往上骑去,便到了学校出门左转就到的商店,那里有一个给学生卖散烟的杂货店老板。放眼望去,夕阳还没有彻底沦落,小巷里来去的人被太阳拉长了身影,那些身影在黑色的鹅卵石上自顾自地移走,唯有小巷两旁的房子,房檐上的仙人掌的影子一动不动地投射到路面上,偶尔能看到有灰色的投影跌落到两侧的小水沟里,那影子被东去的溪水捣碎了身体,化作永是跳跃的残影,两条浅浅的小水沟在夕阳的照顾下闪出温暖的耀眼的白光,也在水生的眼里成了两条活跃的银蛇,欢快地跑城东的大湖里去了。这无疑给个水生莫大的心喜,他本打算回学校里去,突发奇想地,他绕了一个大圈,跑学校后头的山头里去了。

学校的后头枕着一座高山,并不比选在东边的山头低矮多少,上头也无非是郁郁葱葱的高原松,永是直楞楞的样子。山脚破上去,生了一排排的橡树,樟树也四五成群,在其间长满了黄草的坡上就是城里人的墓地。同样是一排排的伫着,不过那并非是树,也不是石头,而是坟堆。水生把自行车推了上去,停在开阔的平地上,那儿有一堆黑色的木炭,还有没有烧完的一圈松木,上头是三块熏黑了一半的石块,这里的人都有来祖坟烧火煮饭的习俗,那定是清明时节的事了。地上还散落着各种饮料瓶,里头空空如也,还有各种罐头盒,同样也是空的,塑料袋、果皮瓜壳随处可见。水生能想象他们来此生火煮饭时的热闹情景,也能想象他们说笑了一天后开启美食的样子。在给祖先敬茶敬酒,摆上一些瓜果鲜花之后,在一家人齐刷刷磕了三个头之后,一一给先人上香后,他们便拍拍膝盖上的土灰,跑篝火旁享用美食去了,随后便趁着日落西山的昏黄回到家里去了。水生坐在一块没用完的墓石上,环顾四周,那儿全是坟墓,一堆堆,一座座,墓碑上镌刻着黑色的红色的刻字,大多都是人名。

看着眼前这坡上的一排排坟墓,谁能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生命的结局仅此而已。当我死去,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应该还是老样子,依旧是老样子,生活工作,学习挣钱,旅游消遣,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不出其左右。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为什么我不能摆脱自己有限的痛苦,为什么我不能克服自己的恐惧,关于生的苦痛,关于死亡分别的恐惧。这一切都在水生的脑海里酝酿着,它们不断发酵,不断侵蚀水生脑海中所剩无几的理性。水生不可避免地陷入对死亡的恐惧之中。脚下的这座山头已经不见金色的阳光,他把眼光从四周的坟墓中移出,往东边看去。眼皮底下是那座小小的城,人来人往的街道也全然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黑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在黄昏中还是努力地自顾自地闪出自己的惨白来。微微地抬起头来,金色的余辉映照在县城东边高大的山体上。山脚的黑暗与山头的墨青自然地过度,又那么分明。那里居住着自己的亲人,水生不知他们过得如何,想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去。那里出了山还是山,除了松针林还是松针林,他很难想象自己就是从那座高高的山头来到城里来求学。他现在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也知道自己来城里的目的。然而这一切都是那么沉重,眼前的这座山头太高太重,一旦从上头下来,很难再爬回去,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再爬回去,他的亲人绝不会允许他这样做。现在水生是彻底成了城里的孤家寡人,想到家里的人在金色的黄昏中舂米煮饭,青色的炊烟从短短的烟囱里冒出,再被风吹到不知何处,家里的牛羊猪也一定在不停地叫唤着,它们一定在西北风中饿坏了肚子,他父亲母亲定在饲喂那些可怜的畜生,他的那几位姐姐也一定在忙着烧水煮饭,他们都在做他们每天都要做的。而他自己则置身事外,在不属于他的小城里读念书,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看到眼前高高的山,水生浮想联翩。他想着那里的一切,他眯着眼伸出手,似乎能触摸到东边高耸的山躯。慢慢松开眼,那高山又从他手中跑回远处去了。这一切这么近,就在他的眼前,触手可及。这一切又那么远,遥不可及。他不知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但是他始终找不到内心的平静,他被一些不受自己控制的想法困住,他被自己脑袋里的想法扼住了喉管,让他难以呼吸。眼前的这一座金色的黑色的高山,就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一下子变得冰冷起来,全身的血管已经收缩,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不知道还会在这个小城里带多久,他渴望逃离,逃离这个无聊的地方,这个野蛮的地方。

水生不愿去去多想,天色渐渐也暗了下去,东边的山,西边的山,南边的山,北边的山都拉下了自己的黑脸,一阵阵阴风从四周的坟堆里吹来,树林沙沙作响,城里的了路灯陆续点了起来。水生后背发凉,他顺着城里贯穿东西南北的主干道看去,无数的人家开始点起了自家的灯火,迎接又一天的夜色。他们的一天又过去了,水生的一天又过去了,他终究会乖乖地躺在地下,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成为失去意识的一条狗。想到此,水生无比沮丧,夜色的恐惧正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他难以招架。他索性推着自己的自行车往山下的路上跑去了。他不敢往身后多看一眼,打小他便听过太多的鬼神之事,这让他发怵,脊背发凉,全身冒着冷汗。他已经顾不得想念自己的家,想念生与死,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墓地,回到学校里去。他始终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跟在自己的身后,愈发地接近,很快他便跑到山路上,一脚蹬上自己的车往山脚的小城里飞去了。水生似乎已经把身后可怖的东西远远地甩在那山腰。不多久他便到了有路灯的马路,一见到这难得的光明,他便彻底把心放在自己的肚子里去了。他忍不住把头往身后的山头瞧去,一座高大的黑色的山与灰色的天空连在了一起,树林还在沙沙作响,却也不见了坟墓。

沿着路灯往东骑去,在路灯的左边是一座宾馆,用大大的汉字彰显它的气派,汉字下面还用英文写着“Hotel”两字,这是这座小城难得的大房子,水生从未见过这么高大恢宏的建筑,在他那高高的村子里是不曾见的,真是灯火辉煌,就连那宾馆的围栏也挂满了各种彩灯,一闪一闪的,非常迷人夺目。像这么大的宾馆,肯定是有钱人去的地方,至于多么有钱,对于这一点儿,水生也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他只知道村里人能有几万块钱便算是人上人了,村里人都称呼他们为“万元户”。这种称呼水生自家是从未享受过的,他偶尔能从父母口中听到这个称呼,这是一种伟大的荣耀,至少能得到村里人的羡慕嫉妒或者是表面上的认可,被拍马屁也是经常的,也是正常的。穿过那人高的栅栏,能看到里头停着的各种黑色的小汽车,车里出来的大多是中年的男人,等男人下了车,另一侧的车门也会钻出穿了健美裤的女人,看着很年轻的样子,关了车门,男人便搂着女人的腰进了那一栋金色的大楼。水生能看到那男人口中点燃的香烟,吐着烟气便往电梯里走去了。宾馆足有五层,每一层大多都开了等,只不过一律地拉紧了窗帘,隐约能看到黑色的身影在其后走动,却不知在做些什么。水生不曾对这样的生活动心,他属于那高高的山,如果他自己不曾来城里读书,他的命运和那个摆摊卖柴胡草的老人并无什么区别。这些无聊的问题跑到水生的脑海里,消耗着他有限的精力,这或许是他臆想症的病灶。他转而跑城东去了,傍晚真是个热闹的时候,白天里看着寂寥无人的街道陆续开始有人出来摆摊,有卖玩具的,卖各种烧烤的,偶尔也能见到卖橘子衣服的,样样十块的喇叭喊个不停,人的说话音,烧烤摊噼啪作响的声音,混成一个热闹的小世界。如果是在自己的小村庄里,断然是没有这些声音的,顶多是牛羊低沉的嘟囔生,脚蹄子摆在石头路上发出的嘟嘟声,有村民偶尔的问候声,只有风从屋前屋后,刮过房檐断转发出的呼呼声,这真是别样的两番天地,水生在其间不停地来回穿梭,来回倒腾。用力地穿行,水生骑过这满是人间烟火的人间,眼前的一切让他不知所措,他仿佛属于这人人间,却又不属于这个社会。

那路旁人来人往,男男女女,成双成对的,他们看上去那么开心,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足以让他们高兴的事情,那是真正的快乐吗?水生骑了车往前去了,那里是一个超市,城里最大的城市。他经常去超市里买一些没有用的东西,不过此刻已经关了门。经过超市,水生想起白天里热闹的景象。年轻的情侣牵着手便进了超市,他们的校服和他们稚嫩的脸庞如出一辙,即使是拿着生活费为心爱的女生买一个什么发夹小项链什么的,就能想象他们愈发地亲近了起来。等他们走出了超市,他们脸上的笑容中虽带了一些疲惫,那红扑扑的脸蛋却能给彼此灼烫,他们紧握的手在陌生人不注意的瞬间勾拉在一起,忽而又松开了去。白天里坐在门槛上的也该回家去了,连带着女儿买什么东西的父亲也该是回到了家中。白天里的人来人往显然没去了,夜色来临也是人来人往的街道,但走在路上的人显然换了一批。

这小城水生早已经熟透了,没有什么能勾起他的兴趣。如果说有,那些图书馆、书店里新购置的图书,还有图书馆里认真看书的女生能引起他莫大的兴致。

不知什么时候,水生便知道了一个神奇的房子,他从别人口中得知一个叫“二旅社”的地方。那里灯火通明,是一个热闹的所在。到了白天则是一副破败的景象。一个钢筋混凝土堆砌而成的一个大杂院,准确地说是一个四合院,与BJ的四合院没什么两样,都是四栋四层高的楼房围凑起来的院子。院子东边是一条南北向的国道,南来北往的车辆多了去了,大货车也自然也在其中,那是这种挂车并不多见,老长老长的样子,偶尔也会跑水生的村子里去,村里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总是围上去,绕着大挂车跑,也不会别的,多数是去数它有几个大轮子去了。说来也是好笑,水生有那么一次也蹑手蹑脚地走去,像做贼一般,仔细打量着人家的车轮。在水生的印象里,他是对车毫无兴致的,他所好奇的是,这么大的车如何拉得动这么多的土特产,它跑上几趟,似乎就能把全村的土货清空,这真是神奇。虽然神奇,车屁股后面喷射的黑烟却让他头痛难耐,这是水生所不喜欢的,真污染空气。水生经过“二旅社”,他留心地把眼神往楼上望去,那么大的一个院子,是能住几百人的样子,正好能把他全村的人都能塞到里头,估计还绰绰有余,真是有容乃大。话说,这二旅社不是一般人可以去的地方,水生有时不解,取名旅社即可,为何要在前加个多余的“二”字,这里大有学问。在城里待久了,水生已经深谙其中的道理。

最为关键的是这个“二”字,这是一个相当准确的前缀。水生也是后知后觉,以他的智慧,无需醍醐灌顶,更不需要别人的拨点迷津。

睡觉者,一般都是成双成对。每当夜深人静,那二人世界自然便开始了。一般都是拉上窗帘,门把反锁,最后便是关灯匍匐了。

这偌大的城院,中间是一个开阔的停车场,这倒方便了那些开长途的司机,其中也不乏从村里到城里卖土货的乡下人。水生老早就听说他们村里的几个生意人也经常在此消遣快活。这旅社不光提供住宿,还能为客人炒几盘小菜,除此还能去洗洗澡、泡泡脚,驱走一天的疲惫。是的,这里不是一般人能来的地方,至于是谁,无非是有点小钱的人罢了。没有钱,便没有消遣的能力。水生偶有一次从二旅社的东大门穿过,他知道里头还有一道大门可以直接穿过,这大大缩减了走路去学校的时间。走到院子中间,不需要抬头,就能看到每一层走廊上都挂满了女人的各式衣物,长的短的,紫的绿的;有像背背佳一样的衣物,有像眼罩一般的衣物,却也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像健美裤一般的裤子那自然是最多的,那年头都流行那玩意儿,不过颜色比较单调,无一例外的都是乌鸦的颜色,死板吸热的黑色,却也显眼,偶尔夺目。那东西把一切都能裹得很紧,若你走在她们身后,你可以知道她们长了什么样的肢体,它一直连到女人的脚后跟,确实是塑型的好东西,把一切的形态都展露在世人眼中。村里一直有些老人反对村里的妇女穿那裹得太紧的玩意儿。后来水生才知道,老人的反对是出于受不了。水生却非常无感,风靡一时的健美裤有存在的理由,因为男人喜欢看,更重要的是它便宜到让人难以置信。

水生总能在街上看到看到穿着健美裤的异性,对于涉世未深的他而言,似乎有那么朦胧的悸动,他的某些部位也会情不自禁,传来一阵阵的灼热,像一只能自由变化的魔法石,这倒是神奇的事物。

想到此,水生自觉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蠢事,脸突然红胀了起来,说是面红耳赤也不为过。每每快到心火焚身的时刻,他便能用仅有的廉耻心给自己来一个急刹车,坠入深渊自然是相当危险的,他没必要为自己的冲动和愚蠢买单,他一直是个智者一样的存在。

看着那些关得紧实的窗户,就在夜里安静地静默着。风一吹,那二旅社的窗户似乎在努力地拍打着黑色的夜,房间里紫色的金色的窗帘却纹丝不动,在灯光的映射下往屋外发出诱人的光,忽明忽现,那是旅社里独有的色泽。夜色中,卖烧烤的依旧在卖着烧烤,来来往往的城里人偶尔也会停留在烧烤摊前比划着食指,好像在点着什么美味的食物,不一会儿便坐在红色的绿色的塑料凳上,不大的折叠桌上摆放绿色的瓶子,女主人又是拿又是抱,低弯着腰身才从对面的小卖部里取将过来。叮叮当当地,那些绿色的酒瓶子便跑食客的嘴前,这样的场景水生是见多了,但他从未坐在那冒着青烟的烧烤摊前吃过什么东西,他也没有那样的想法。想必每个人都已经吃过了晚饭,再去吃什么多余食物,自然是反人类的罪过。村里人最忌讳的就是浪费食物,他想城里人也是一样的。换句话说,一边喝着酒,一边享受递到嘴边的事物,也是一种享受,不过他无福享受享受,这于他的身份不相宜,如他老父亲而言,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

水生并没有在二旅社跟前停留太久,在他的认知里,那里无非是有一群可怜的女人,每晚都会做一些伤风败俗的事情,水生以她们为耻,他更看不起那些半夜出户的长途司机。至于为什么如此,水生也不明晰,他只觉得如此是不对的,挣钱不容易,没必要把钱花在睡觉这一简单的事情上。水生收回了自己的往上瞥的眼光,转而往学校里骑去了。想到明天还有美妙的约会,他铆足了劲穿过了那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昏黄的路灯在寂寞里打着黑色的伞,成了一排排的蒲公英,灯光下的仙人掌肆意地张开自己的绿色的手掌,上头满是荆刺,奋力地往黑色的夜里扎去,上头黑色的窗户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痛不欲生的惶恐,却又刻意地压低了分贝,似有人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减轻她的痛苦,又想借此把她杀死在黑色的屋子里。喵的一声,紧跟着咔嚓一声,那黑色的猫跳回了院子里,一片青色的瓦片掉落在排水沟里,粉身碎骨的样子,水生未看到出了红色的血,却也把他吓了个半死,浑身霎时传来一股冰凉,毛骨悚然。很快地,转一个弯道,他便来到了给学生售卖散烟的杂货店。往南去便到了学校,两株上了年纪的垂柳不安静地摆弄着自己的长发,学校大门前一片明白,穿着制服的门卫大爷在对着柳叶吐气,红色的烟头在柳树底下的阴暗里发光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