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完家里的农活,已经是农历三月多了,天气已经转暖不少,村里西南来的风却依旧吹个不停,村子四周的松针林不停地抖落自己的黄毛,那村子里的女人们种完自家的地后又背着箩筐钻到了松针林中捞着松毛去了。在房前屋后的篱笆墙边堆砌起一座座高高的松毛塔,堆完松毛塔后又把自家的斧刀放箩筐里爬到村子东边高高的大黑山上砍栎柴去了。
和老婆商量了一番后根生决定邀了村里的一帮大男人决定去挖煤。成为一个煤矿工,在当时也是一份不错的工作,虽然是个又脏又累的活计,相对于在山里挖草药、捡蘑菇来说收入还是可观的,那挖草药、捡蘑菇可不是一年十二个月可以去营生的,那草药到了秋冬便衰了茎叶不见踪影,说到那捡蘑菇也不是随时都可以去捡的,非得到了端午节后,山里才冒蘑菇,也就两个月多一点的时间,那山里的蘑菇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挖煤可以说十分的稳定,只要你愿意,可以从大年初一一直挖到大年三十,可以从白天干到晚,又从晚上干到第二天早晨,这样是可以赚多一些钱。说到这挖煤的活儿是又脏又累,这村里的男人吃的就是又脏又累的活儿,只要钱合适,做什么活儿都是不计较的,更何况是正经营生,又不是去偷去抢。
自从根生的大儿子上的学,根生便片刻也闲不住了,眼下挣钱对他而言就是天大的事情,也是唯一的事情。想着再过两三年,自己的小儿子也要上学去,两个孩子去上学,这可不是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事情,都是要花钱的?一想到钱根生的脑袋又乱成了一团麻,四十不到的他开始唉声叹气起来,他只能挑来钱多一些的脏活累活去干,比如自己正决定要去的挖煤。想到自己要抢先兄弟一步盖一所两层的新房子,他肩膀上的压力如村子东边的大黑山一样压了过来,他又一次在自己的火塘边叹起了气,叹完气又点了根烟抽了起来。当然,这仅限于根生一人在家的时候,若是家里的老婆孩子在的时候,他只是抽烟喝茶,却从不叹气。偶尔也会想到自己去上了门的弟弟杨九生,根生习惯叫他阿九。也会偶尔想起自己出嫁了的妹子七妹,早些年她经常跑回娘家来,每一次都是哭着回到村里来找他的几个兄弟,说是他爱喝酒的丈夫又打她,没过上一两天又回他丈夫家去,过上几个月又哭着跑了回来,准是又挨了丈夫的打。那是根生的妹子已经有了小孩,是一对姐弟,七妹一哭着鼻子回了娘家,她的两个小孩准是一左一右地被她牵了回来,没几天又和她回了丈夫家。
与妻子商计好之后,就等着李有钱他们一行人决定出发的日子。那村里的王三饼早已经离了村子跑外边干活去了,还放出年底要带一个媳妇回来之类的话,这都合了李有钱的心意,倘若他王三饼没离开村往外边干活,那李有钱自然也不会和根生一起去外地挖煤去。看来春耕之前说的这个“看情况”已经分出了情况。
李有钱也决定同根生去去挖煤,同行的还有根生孩子的三个舅舅、根生他表哥王四堂,还有村里爱说大话,头上顶了一顶黑皮帽的王才。一行人决定农历三月二十八这天出发。头一天根生换洗了衣服,家里陆续来了理发的人,这理发的几个人也不是什么其他人,正是一起去挖煤的几个人。根生和李有钱最后替彼此理了头发,根生趁着大太阳在自家院子的篱笆墙跟前洗了头,顺便赤裸着上身,用发黑的湿毛巾擦了擦身子。
根生大儿子在篱笆墙下的板凳上写着作业,背着阳光,一屁股坐在一条矮个的小板凳上,把箩筐倒放过来,在箩筐屁股上铺了纸板,把自己仅有的两个作业本放纸板上,握着自己的铅笔写着作业,时不时看看自己正在擦洗着上身的父亲,又低头写着自己的字,偶尔往牛棚里看看自家的耕牛,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好像不舍得自己父亲即将出远门挖煤去。脸上虽看不出什么难过,心里却也生了不舒服。
就在大早上有人来他父亲这儿理发的时候,根生大儿子无意间听到了大人们的谈话,尽管他们有说有笑,根生大儿子听后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他大概记住了自己二舅李全说的什么挖煤会死人,但为了多挣钱死有什么可怕的,又轮不到我们几个之类的话。
根生小儿子还没到上学的年纪,自然不知又跑哪儿用弹弓打鸟去了。根生大儿子看着牛棚里的自家的耕牛比年前瘦了不少,肩胛骨如刀锋一般往牛棚的顶上凸去,牛身上的黄毛也长了不少,乱蓬蓬的如田间地头的枯草一般,在风中颤抖着,背上还留着用牛舌舔出的道道舔痕,那被牛舌舔过的牛毛都一律地躺了下去,紧紧地贴着牛身,像被人贴了什么金黄色的狗皮膏药,牛背上两肋处也深深地凹瘪下去,那一排排的肋骨清晰可见。根生大儿子不自觉又看了一眼自己正在擦洗上半身的父亲,也似乎比面前更瘦了,瘦净的脖颈和手臂上全不见肥肉的影子,随着扭转擦洗的手臂,那一排排肋骨也全然地露在阳光底下,上头只覆了一层浅浅的薄皮,随着腰胯的转动而时隐时现。阿爸也比面前更瘦了,根生大儿子边写着作业,一边儿暗想着。想到自己的父亲要出远门挖煤挣钱,根生大儿子心里生了莫大的酸楚,想着一家人被扫地出门的情景,他心里的酸楚成了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停了笔想着想着,不禁掉了眼泪,为了不让自己父亲看到,他赶紧擦了收了眼泪,活生生憋了回去,用袖子轻轻偷偷地抹了抹掉落到作业本上的眼泪,那眼泪还没来得及去擦抹,自个儿却洇开去了,只在作业本上留下几个圆圆的灰色斑点,微微地凹陷了下去。风一吹那作业本便噼里啪啦地翻响起来,没多久那被眼泪打湿的地方便生了皱,变得轻脆。父亲根生在一旁快快地搓洗着自己的上半身,身上头上不断地冒着白气,嘴里直打着哆嗦,发出嗯啊的声音,嘴里吐着白气,两手扯拉着毛巾的两头在自己的腰背上来回擦洗,把毛巾浸水盆里一泡,拿出来一拧,又扯了毛巾的两头在脖颈里左右磨洗,很快穿了一件干净的衬衫,手背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阳光下成了毛绒绒的样子,像村子四周的松针林,密密麻麻,又长出自家院子里冻不死的小草,密密匝匝的。穿了衣,把毛巾丢水生里哗啦哗啦清洗几把,拧干毛巾挂篱笆墙上,端起洗脸盆,啪的一声把一盆黑水倒在牛棚跟前的地上,留下一道湿湿的水床,冒着热气,不一会儿那地上的水也被地面吸干了去,留下红中带灰的一条斑迹。
见大儿子在安静地写作业,根生也没说什么,拎着洗脸盆放厨房跟前,往厨房里走了进去。他本打算和大儿子说一些什么话却止住了。他打算在吃饭的时候再交给些话给自己的妻子,顺便放着两个儿子面说些什么。小儿子不见身影,他不想把同样的话说上多遍。
吃饭之前,根生早已经在厨房把自己要带去的衣服鞋子等装进了一个乳白色的化肥袋子里,足足一大袋子,根生抻了抻自己的一大袋齐腰的行李,用自己的膝盖顶压着自己的行李,见实在装不下,即使装得下也扎系不上袋子口,他从撑得圆鼓鼓的化肥袋子里取出了一件绿色的大衣,让自己的大儿子拿回卧室里去了,这才系扎好了袋口。
准备好了行李,根生妻子也喂好了自家的耕牛,一家便吃起了晚饭。见小儿子回来又是灰头土脸的模样,根生妻子便说了他一顿,小儿子生了委屈,差点又哭了起来,好在根生及时说了安慰的话便平静了下去。
“你两兄弟,明天老爸要去外地挣钱去了,去挖煤去,你两在家听你妈的话儿,多帮你你妈干活,一个人在家也不方便,地里还有很多活儿要做,翻土、除草,种埋菁、种油菜,给牛割牛草,估计也忙不过来,还要砍柴捞松毛。你兄弟两还是少出去玩儿,多帮你妈妈干活儿。不要玩火,把自家房子点着了,也别把别人家的房子点着了,若是点着了,是要出大事的,把我们这个家卖了也还不了人家房子。夏天到了,不要去水井旁去玩水,别说夏天到了,就是从明天起也不能跑龙王庙下边的水井旁捉青蛙抓蝌蚪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特别是小的,别偷偷跑出去玩水玩玩火的,那是要出人命的。”根生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说着,说完又看看自己的大儿子。
妻子搬了小餐桌过来,盛了饭给两个儿子递去,根生端起自己的米饭吃起了煮了一天的腊肉,妻子拿来一个锅勺,把锅里的肉盛到一个碗里,放小餐桌上。根生动了筷子,给两个儿子夹了肉,对着妻子说,“自己夹肉吃”。
没吃几口,起身泡了一杯茶,放地上,坐回到火塘前端起饭继续说着着话。
“记得别去玩水玩火,记住了,牢牢地记住没?”根生吃了一小块肉,喝了一口茶。
“你爸说的记住了没?”根生妻子含着一嘴的饭大声地问。
“记住了。”大儿子吃着饭点了头。小儿子也点了点头,狼吞虎咽地啃着手里的猪蹄。
“你记住了没?福弟!”根生提高了嗓门。
“记住了!”根生小儿子停下啃猪蹄的小嘴,嚼着一嘴的猪皮猪筋肉嘟囔道。根生大儿子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又看看自己的母亲母亲,低头继续吃着自己的饭。
“千万不能去破坏人家的庄稼,别没事干去砍人家的竹子弄弓箭玩,也别去破坏人家的果树,少去别人家里玩,最好别去。不要拿人家的东西,一根针都不能拿,别去打人家的猪啊牛啊羊啊鸡啊什么的。玩弹弓的时候最好是小心点儿,别打着人家鸡了,千万千万别打着人了,万一不小心把人家眼睛打瞎了一只,那就是找死,把全家都卖了都赔不了人家,最好还是不要玩什么弹弓打鸟去,已经不是什么小孩子了。烧水的时候把三脚架支稳了,别烧着烧着倒了,烫坏了手脚,把烧水壶提下来的时候也要千万小心,别烫着自己了,烫坏了手脚这辈子也完蛋。炒菜的时候,菜轻点儿放锅里,别把油溅到自己和弟弟的脸上,脸上留疤就完蛋了,长大了找个老婆都找不到。给你喂牛食的时候,水不要太烫了,烫坏了耕牛,几千块钱就白白拉拉损失去了,那耕牛不是我们一家人的,还是拼钱和那几个蛇蝎一起买的……好好读你的书,不要打架,安安静静地读你的书,听老师的话儿,努力一点儿。”根生事无巨细地给两个孩子交代着,脸上的表情越说越凝重,心里是是一万个不放心。
“多看着你弟弟,别出事了。平平安安的,爸爸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兄弟两买新衣服,买玩具。”根生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边吃边说。
“嗯。”根生大儿子回答着父亲的话,点了一个头。
“听你妈的话,听你哥的话,你哥去上学的时候,跟你妈妈去干点儿活,别到处乱跑。”根生看了看小儿子叮嘱着。
小儿子仍在啃自己的猪蹄,看着根生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话,只顾着啃自己的猪蹄肉,又是咬又是撕又是啃的,那灰色的嘴唇四周吃出了油亮亮的一圈印子。小儿挺的鼻尖上也染了腻腻的猪油,在灰黄的灯光下生了光泽。
吃完饭,根生一家人围凑在火堆旁闲聊了很久,也不知道到了几点,两个儿子困意丛生,很快也睡去了。根生与妻子在厨房里说了一会儿话,不久妻子也睡去了。根生一个人在厨房里守着自己的火堆,生了心事。
我这一辈子来这个世界是要做什么?种地砍柴喂猪喂牛,一年到头挣不到一万块钱?这就是我的命吗?为什么我不能选择过别的一种生活,比如说自由自在的生活,突然别的生活这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根生的脑海里,他突然变得痛苦起来,想到自己仅仅是一个没读过几年书的农民,他有什么别的生活可说。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了吗?根生点了一根烟,在火塘边低着头抽着自己的烟,他生了莫大的心事。他非常不甘心,想到现在的处境,他不自觉又想到了自己以前的生活,想到自己的小时候,想到自己读书,想到自己被迫辍学,想到自己去放牛,想到自己跟着村里的大人去村子西边的松针林的伐木,想到每当天黑时分那松针林里里嗷嗷乱叫的成群结队的野狼,想到自己光着屁股的日子,想到自己穿草鞋的小时候,想到自己被父母亲打,想到自己去山里挖山药,想到自己结婚的那天,想到自己失去女儿的那天,想到自己生了大儿子,想到自己小儿子出生,想到自己被扫地出门,想到自己在橡树林下盖的一所小房子,想到过去的一切,想到所有的一切,想到过的的一切真是多了,虽然有那么一些开心的瞬间,大多是不愉快的事情居多。根身想着想着都忘了抽烟,他的纸烟多半自己烧了去。那火堆也没说什么话,他自己也没说什么话,村里的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着村子真是静得可怕,就想自己还是小伙子的时候,他和李有钱等一帮人在牛棚上方,在猪圈上方的青稞草堆里谁过的夜,老鼠在房梁上跑来跑去,在自己睡的青稞草堆里扎来扎去地打着洞,大半夜的睡不着,几个人没什么被子,把一张羊皮毡子铺在青稞草堆上就成了床,从没装窗户的门框里看出去,冬天的天空真是真是一尘不染,那停了风的夜晚,满天的星斗都在闪烁着自己的光,往北边的夜空中仰头看去,北斗七星就安安静静地悬挂在半空中,什么都没说,静静地挂在这顶上的村子的夜空中,好像要说什么,要对根生说什么,根生看着看着,那北斗七星也始终没说什么,就这么安静地挂着,睡的青稞草堆里只有老鼠咯吱咯吱的吵闹声,除此之外还有村里的狗子偶尔叫上几声,那是多么安静的夜晚,根生又点了根烟,那年轻时的一切都跑到他的脑海中,那么安静,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没有任何色彩,安静得那么无趣,安静得那么贫瘠,安静得那么可怕。
根生起了身往自己的篱笆院子里走去,他来到堆了栎柴木的篱笆墙跟前,不经意间往村里夜空中瞧去,那满天的星星真是多,密密匝匝的,像自家鸡窝里生的一窝鸡蛋,甚至还要多,他也没有想去数一数的冲动,他只是看了一眼,他都忘记了自己小时候似乎用手数过那夜空中的星星,数过又怎样,没数过又怎样,他现在已经成了两个儿子的父亲,成了即将要出远去挣钱的农民。
根生抱了柴木进了厨房,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他只知道自己完全没有什么睡意,他不知自己睡不着是因为生了什么心事,还是自己一直在喝茶的原因,他索性抱了柴木,又往自己的火塘里添去了。
添了柴,吹旺了火,根生又把自己的烧水壶往三脚架上放去了。看着眼前的熊熊燃烧的火堆,根生又想到别人欠自己的钱,那两个孩子他二舅还欠了自己五十块钱,那村子南边的王才还欠着自己的一头猪钱,说好了九百八,两三个月过去了,两人对欠自己的钱是只字不提,这让根生有些来气。反倒好像是自己欠了他们一般,今天早上来自己家也丝毫不提钱的事情。根生虽然知道他们两欠了自己的钱,但没跟他们两说什么,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此刻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会想到他两差自己钱的事情。想到一行人明天反正要外出挖煤去,若是挣到了钱,他立马会把二人欠自己的钱要回来。
根生在村里是个出了名急性子,去龙王庙下方的水井里挑水,他一定是起得最早的那个;去村子四周的松针林中砍柴捞松毛去,村里的牲畜还在睡着觉,他已经起床往山里钻去了;哪怕去城里赶集去,他也会害怕别人抢自己前头进了城,成了村里头一个背着箩筐进城卖土货的山里人,不论做什么他都要争个输赢。其实也不是和别人争什么,他是在和自己比,一天比一天勤,一天比一天干的多,但家里的家境并没有多少的改变,他的住房仍是村里最小最简陋的,他村里最勤快的男人,却也成了村里最勤快却住着最小土房的男人。
盖一所大房子一直以来成了根生的理想,成了他起早贪黑的原因,成了他省吃俭用的原因,他想赚钱攒钱,盖一所大房子,这也是他妻子李福梅的想法。因为盖房子的想法,两个人虽经常吵架,却也将就着过日子,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盖起一所像样的房子,二人却也没有丢了这个想法,这盖新房子的想法长久以来都成了夫妻二人勤劳苦干的根本。与妻子不同的是,根生除了盖一所像样的房子之外还有一个从未与妻子提过的理想,或者说是念头,他想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一直读书,上大学去,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彻底摆脱这村里的生活,成为读书人。
热了水,又喝了好几遍,根生总算是起了睡意,拉了厨房的灯,关了门往篱笆墙下尿了一泡便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没等老婆孩子醒来,根生便早早地起了床。按往常,根生肯定会烧水泡茶,这次却一反常态,他只是拉了厨房的灯光,却没有立即烧水泡茶,而是跑牛棚里替自己的妻子喂了牛,喂好了牛开始打扰起自己的院落,把院子里的橡树叶扫成了一堆,装箩筐里倒自家房子西边的橡树林里去,忙完又拿起竹扫帚把自己的厨房打扫了一遍,把有的没的东西整理了一遍,那厨房虽没有硬化,连个水泥地皮都没有,却被根生打扫地一干二净,那红色的厨房地面上留下竹扫帚划过的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痕迹,上头还留下他进进出出的脚印,像是雪地里有什么人踩出了什么脚印。紧接着拿起抹布擦起了厨房里的碗盆,一边用嘴吹着碗盆上的灰尘,一边用半截毛巾而成的抹布擦着自己的贴了塑料膜的八仙桌,擦着上头的搪瓷盆,擦着搪瓷盆里的白碗,紧接着又清洗了抹布,拧干后又接着擦自己的大铁锅和大铁锅上扣着的大锅盖,拿着簸箕铁铲把灶台下和火塘里的白灰铲了个干净,最后才开始生了火塘的火,往黑色的烧水壶里灌满了水放火塘里的三脚架上放去了,烧水壶外壁的水掉落到火塘里滋滋地响,清洗了一下自己的茶杯,往茶杯里放了点茶末,到火堆前等着自己火塘里的水冒白汽。
等了很久,那火塘里的水终于是开了,噗噗地冒着白汽,茶壶盖不停地上下扑腾着,发出噔噔噔的声响,壶嘴里滋滋啦啦地涌出了开水,一股脑地喷到火塘里,浇得火塘里的柴火直冒黑烟,根生赶紧拿了抹布把烧水壶提到火塘边,往自己茶杯里泡了茶。开水往茶杯里一冲,那茶叶翻江倒海般地躁动起来,一半沉到杯底,一半悬浮在上头,还有些许茶叶翻旋在开水中,不一会儿那些悬浮在水面和水中的茶叶陆续往杯底沉去,根生握起茶杯,往茶杯里吹了吹起,那些不愿沉到杯底的茶叶也纷纷往杯底沉去,根生摇了摇茶杯,又对着茶杯吹了吹气,轻轻地吸了一口茶,嘴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取下挂在厨房墙柱上的小炒锅,根生开始热起了早饭,炒了一碗白米饭舀到碗中,紧接着把昨晚吃剩的猪蹄肉热了一番便吃起了早饭,一边吃着饭,一边喝着茶。吃完饭自己又洗了锅碗,把碗筷放回自己的搪瓷盆里,盖了纱布,再把炒锅挂回厨房的墙柱上头的铁钉上,锅里不停地往厨房地面滴着水,地上不一会儿便多了一小块湿土。根生坐回火塘边烤着火,喝了一口茶,提了烧水壶往茶杯里冲了开水,掏出自己的内兜里的纸烟,打开一看里头只剩最后一根烟,取了烟,把烟盒往火堆里丢了去,火堆里的烟盒开始冒出青烟,很快烧了起来,闪出五颜的火光来,很快也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张银色的锡箔纸在火塘里亮着,根生拿了火钳把烧了一半的柴木往火堆里夹去,很快那银色的锡箔纸往火芯里去,不见了踪影。根生放下火钳,厨房里起了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他抓起火塘边的茶杯又喝起了茶,随后点了烟抽了起来,在火堆旁等着同村一起去外地挖煤的几个男人。
茶喝了好几遍,味儿已经淡了,腊三月的太阳还还没升起,那一同去外地挖煤的人也一个不来。根生的家在村子的最西边,而那去城里赶集的路也一共两条,一条在村北边龙王庙跟前自东向西经过,村子南边的一条正好经过根生的篱笆门前,他们一行人商量好了,要在根生家汇合,往城里走去,坐长途汽车往双虎煤矿去。
根生每一天都会早早地起床,这无非是自己又一个早起的一天而已,这并未有什么特殊,但也因为自己不怎么出远门,心头蒙上了说不出的感觉,他想看看自己的老婆孩子去,怕惊扰了他们,也没去。独一人在自己的篱笆院子里看看自家的牛棚,又看看那低矮的上头插满了干栎树枝的猪圈,看着自己橡树林旁的小房子,看着小房子顶上的油布,偶尔有橡子掉落到屋顶,发出咚咚的声音,这声音他在四季里都能听到,倒也没觉得什么,他对那些掉落在自己屋顶油布上又从油布上滑落到自家院子里的橡子毫不在意,那吹落到屋顶的橡树叶也没有丝毫引起他的什么兴致,让他担心的是那高大的橡树上斜撑在自己屋顶上方的粗壮的枝条,其中有不少已经干了去,若是深秋或是开春的什么季节里刮起了不得了的大风,他便要在自己的床头难以入眠,也不是说那大风吵得他睡不着觉,他担心的是那屋顶上方的干树枝,随时都有可能掉落在自己屋顶上。每到了夏天,根生也不安心,这一到夏天,山里便经常下雨,这下雨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家房子身后高大的橡树林,由于长得太高,往往遭雷劈,要是自家身后的某棵橡树遭了雷劈倒了下来,定会砸到自家的房子,那房子不是什么猪圈的牛棚,而是一家人在里头睡觉烤火的厨房和卧室,两间小屋子连在一起,吃了饭便可摸去睡觉,起了床就可以直接到厨房。看着看着,根生不自觉在自家院子里踱来踱去,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一座坐西朝东青瓦白墙的大房子,从北边的篱笆篱一直拉到橡树林下方足足有五间两层高,一共二十间房,住都住不完,院子的篱笆墙也换成了红砖砌成的围墙,再用白灰给抹了去,在上头画了山山水水,花鸟虫鱼,墙下是一座假山,假山下是一汪泉眼,里头养了各种颜色的金鱼,鱼儿在水里自由自在地吃着什么,院子里种满了树,梧桐、雪松、杉树、桂花树、梅子、月季、紫藤萝,那紫藤萝还满院子爬,爬出了飞檐斗拱的白墙,一座大门,紧紧地闭着,偏西的月光照在高大的房子,房顶上还有一只瓦猫,抬起头往东边的大黑山眺去,月光下五间两层高的房子闪闪发着白光,房顶上的屋顶发出青蓝色的柔光,那院子密密匝匝的树成了一片青葱,墙壁闪出银白色的光,还可以看见墙壁上画的各种虫鱼鸟兽,松竹梅兰的黑影。
“还没人来吗?”李有钱背着自己的一大袋行李走了进来,灰色的篱笆墙外李有钱装进化肥袋子里的行李像一个死人,而他像背着死尸的一个老头。
根生从自己的想象里跳了出来,眼前五间两的大房子也不见了,白色的围墙,两扇门紧闭的大门,院子里的那片树,还有假山,假山下的泉眼,水中的五颜六色的鱼儿都消失了,只有自己站在自己篱笆墙围成的院子里,往西看去,一座低矮的小房子,上头铺了油布,橡树上掉落的橡子咚咚地响着,小房子、猪圈牛棚在灰色的天里隐隐地趴在橡树林底下。
“没呢,都没来,你是第一个。”根生回了身,回了神说道。
“快去厨房烤烤火,估计很了。”根生补了一句。听到院子里的嘀咕声根生妻子便起了床,在院子里打了水洗着脸。没多久进了厨房。
三个人在火塘边烤起了火,在闲聊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根生的两个儿子也相继起了床,脸都没洗便到了厨房,围凑在火塘边烤着火。见两个儿子灰头土脸,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根生让两个儿子出了厨房打水洗脸去。
大儿子打了一盆水,叫着弟弟往院子里洗脸去了。很快王才也来了,同样是背着一大包行李,也像背了死尸的老头,弯着腰进了厨房。天刚蒙蒙亮,王四堂和阿衰背着自己的行李也来了,李全三兄弟也紧跟其后,都带了一包用化肥袋子装着的行李包。一行人在根生厨房又说又笑,说着有的没的,好像在说什么天大的事情。一群人围凑在火堆前,说着说着天大亮了。根生妻子点了一对香,往灶台前贴的厨神像前插了上去。这不是过年的,村里人是绝不会烧香拜佛的,现在自家男人要出远门挣钱去,根生妻子像过年过节一样在厨房里烧起了香火,虽是点了香,却也没磕头鞠躬什么的,只是往灶台前一插了事。
见自己的姐姐烧了香,孩子他三舅李贵说了话,“这只是出远门挣钱去,用不着烧香拜佛的。”
“就意思意思,也没别的意思。”说完便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抱回了一大捆的柴火,往火堆里添去了。
一群人在火堆旁又是抽烟,又是喝茶,又是又说有笑的。
“李有钱,你跟妻子商量好了吧!别到时候你妻子跑煤洞里找你。”阿衰问着李有钱。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一个大男人出远门给她挣钱花,她还能不让?”
“这倒也是,你就这么放心你老婆,把你老婆一个人就在家?”说完王才笑了起来,火塘旁的一群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她……一个女人能干什么?”李有钱支支吾吾地说着,好像王才的话说到了他李有钱的心坎里去了。
“像我一个光棍就是舒服,无忧无虑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王才说着,一脸的轻松,好像没老婆倒成了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王四堂的弟弟王三饼和李有钱的妻子有了过往,也不便插话。那王三饼本来打算和根生一伙人去双虎挖煤,但想到李有钱也去,自己索性一个人去外地干活去了。
聊着聊着,李有钱的两表哥李祥李瑞也背着自己的行李来到了根生家。一进屋李瑞便说:
“根生哥,我兄弟两也和你们一起去挖煤,这闲在家里也不是一回事儿,被两老头说死。”
“我们人够了,跟老板已经说好了。多了人家不要。”阿衰看着刚进厨房的李祥李瑞兄弟说道。
“这事儿又不是你做主,我也没问你,你搭个什么话。”李瑞抬了背着行李的头说道。
“也不差一两人的事儿,老板估计也不会说不答应的话。先把行李放了吧!”根生说着,让两兄弟放了行了。
“现在好了,凑齐了一双手。”王才说着,心里那一个高兴了得。这倒不是说多了多了两个人王才便高兴了起来,而是终于多了两个像自己一样的人。这话怎么说呢,原来李祥李瑞兄弟两三十多了仍和他王才一样是个光棍。这十个人的队伍里有了三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这路上说起话来也方便。这结了婚的男人聊的话茬自然和没有结婚的光棍是不一样的。结了婚的男人一般都会聊孩子啊打算盖房子之类的事情,偶尔也会聊到女人的事情,大多都是拉了灯睡觉办事。那没老婆的光棍自然插不上话,只能聊一聊有的没的事情,打心底也抵触女人之类的话题,为什么呢?全都是自己没有的缘故。当结了婚的男人说起小孩要上学花钱的话,他们没老婆的光棍更是插不上话,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小孩。说起女人,没老婆的光棍偶尔能说上一句荤话,但一说到孩子,他们便成了只会抽烟喝茶又喝酒的哑巴,完全插不上一句话,连一个字也插不上。
1998年的农历三月,根生一行人背着装在化肥袋子里的行李出了远门去挖煤,这事儿只是春节期间大家闲来无事说闲话时的临时提议,没想到现在也成了真。根生原本以为没什么人去,没想到竟凑齐了两个巴掌头的人,十个人背着自的白色的行李袋子出了根生家的篱笆门,往村子西边的松针林里去了。
一行人一人背了一个白色的化肥袋子,正式出了远门。
三个女人一台戏,但十个男人那可是一台更大的戏。虽然一人背了一大袋的行李,里头全是换洗的衣物,也并不怎么重,走得也算轻松。十个人穿过已经耕种完的土地,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里种满了一垄又一垄的马铃薯,一排排地往村子四周的山脚接了去,红色的地,绿色的松针林是那么的分明,田野里松针林里时不时吹来带了土气的风,似乎在欢送着一行出远门的人,它们没有挽留,只是在欢送,送他们去很远的地方,至于有多远,没人说也没人道,就像他们说的,只是出远门挣钱。说说笑笑中,一行人穿过了大片大片的马铃薯地,踏着刚出的田间地头的野草,往松针林里下去了。
村子西边松针林和进村的土路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头,说不清是花岗岩还是沉积岩,总之坚硬无比,大石头上方生得平整,也成了村里人供奉神佛的好去处,石头上堆放了很多贡品,豆腐皮、豆腐渣,干去了的馒头碎屑,瓜子鹰嘴豆都在其上撒满了去,上头还有用红纸黄纸扎成的纸花,已经风吹雨打得不成样子,紧贴在石头上面,似乎是石头上生了花,石头和花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石头往东边走去,土路间有一座沟,沟上用棺材板搭了一座桥,那去城里赶集的人来来往往的都要经过这道棺材板搭成的桥,夏天的时候,龙王庙下方的两口水井满出的水和村里流出来的脏水便会从这沟里流去,往村子西边的松针林里冲去,等雨季一过,那龙王庙下方的两处泉眼也便干了去,没什么水从村里流到这棺材板下的沟里,剩下什么干枯的野草在里头。
那大石头都是村里小孩的好去处,但也要看时间。每到星期天,那村里的大人都要背着什么土货去城里赶集,那村里的小孩便成群结队到大石头边等着自己去赶集的爸妈,在没见到爸妈身影之前是不肯离去的,随着天色渐渐暗去,那没等到爸妈的孩子便在失望中回到了村里。
以往根生和妻子去城里赶集,家中的两个儿子都要跑到村西边的大石头那儿去等爸妈从城里爬上来,想到不知爸妈会给自己买什么好吃的,那是一个激动不已。大多数时间里,也会等不到自己爸妈的归家,趁着不多的天色,带着失望往家里去了。根生和一行人出远门去了,这一回根生的两个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去村西边的大石头旁等着父亲回家。根生走之前说了,自己可能春节前才会回来,但也没把话说死,说干得成就干到年底,干不好,或者没活儿干,几个月就能回来。要是有一个确定的日子,根生两个儿子定在那父亲回家之前去村西头大石头旁等他,可归期不定,自己的两个儿子也没个底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去大石头旁看到自己的父亲。
根生回过头来看看村里的橡树林,一片棕黄色的林子就在村子的西南边,自家的小房子在一排的树干中若隐若现,往大石头旁走下山去,再回过头来,那片橡树林已经被重重的松针林挡住了。一群人背着自己的行李往山里走去了。踏着光滑的石板,一群人有说有笑,根生没怎么说话,只是随声附和着别人,他走在队伍的中间,能听清前边的人的话,也能听见身后的人说的闲话,偶尔一阵风刮过自己的耳边,他只能听清前面的人说的话,却听不清身后的人说的话。
“那咱们要干到什么时候?”李有钱问着。
“那可不清楚,能干到什么时候就干到什么时候,最好是干到年底。”阿衰说着。
根生没说什么话,听着他们说着什么,顾着走自己的路。很快一行人到了一处崖壁,崖壁下方挖出了一处泉眼,腊三月的,里头也没什么水,都完全干涸去了,崖壁上方生了稀稀落落的三五棵松树,另长了几丛人高的栎树,那树根从崖壁上头的红土中露了出来,显出黑色的根,往裸露的红土深处扎去。
路过干泉眼,李贵在队伍前头说了话。
“根生哥,你还记得么,那年我们一起去城里卖猪,把猪赶到了这儿,那猪却再也走不动了,一到这儿便累死了。”
根生抬了抬自己的头,那背绳硌得他头疼,他索性把行李的背绳扯到了手中套在了自己的双肩上,这头是舒服了,那双肩又隐隐地生了不舒服,头上也微微地泌出了汗,腋下似乎也变得黏乎乎的,顾不得这些,根生回了话:
“记得啊!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猪真是可惜了。”
“这也得怪你爹,非得从城里买那么肥的猪,人家买小的,他老人家非得买那么大的,大倒不要紧,那猪太肥了,走起路来直喘气,爬了几座山便累死了。”李贵说着,好像嘴里的事就发生在昨天,或是今天一大早。
“根生家死了猪,村里的人都知道,谁不知道啊!那毕竟是村里第一头累死的猪。虽然那猪死了,却也出了名。死得好,死得值!”王才在队伍后头大声地说着。
一行人很快从根生家死去的泉眼处走了下去,但一行人嘴里的话题仍旧是根生家二十多年前死去的猪。
“这话说的好,没想到王才头一次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真是有长进,就凭你这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怎么就说不到一个婆娘哩!”阿衰说完笑了起来,那背在头上的背绳往后一滑,行李滚落了下去,他丢了手中的背绳往松针林里追自己的行李去了。
“这婆娘可不是用一张嘴能说来的!”王思堂冷冷地说着。一句话,话题由根生家死去二十多年的猪转到了找媳妇的话茬儿。
“那你说靠什么?”王才故意一问。
“什么都不靠,靠自己眼瞎。”说完一行人哈哈笑了起来。
“靠男的眼瞎还是女的眼瞎……”李瑞打趣问道。
“彼此都瞎,只有彼此都瞎才能过日子。要是一个瞎,一个不瞎也过不了日子。”王四堂认真地说了起来。
“为啥哩!”李贵笑着问道。
“你要是不瞎,怎么能找到一个眼瞎的媳妇。这就叫般配!”此话一出,一行人突然安静了下去,他王四堂好像说了大道理一般。没几秒钟,王才说了话,“像我眼睛没什么问题,怎么就找不到媳妇哩!”
“那是你那方面不行!”阿衰开起了玩笑。
“这都没试过,怎么就不知道我不行。我看你才不行。”王才说着。
“这行不行,一看就能知道。”王四堂说着。
“你这么厉害,怎么看出来哩!”王才打着趣。
“走起来路来低着头走的,一看就不行,走起路来举着头的一看就是行。男人有两个头,能见着太阳的头代表了见不着太阳的头,这两个头是一致的,这你就不知道了。”王四堂说完,一行人完全笑开了去。
“你这话说的,这像男人说的话嘛!”李全不乐意地说了话,似乎听不得这王四堂口中的话。这根生的妻子便是李全的妹妹,也便是那李贵李林的姐姐。李全虽然好一口白酒,性格也是出了名的好,从不与人计较什么,但对这男女之事,对什么脏话荤话确是相当的敏感,听人一说荤话,就会立马炸锅。哪怕是自己喝了酒,也听不得什么荤话。这不王四堂一说,李全便说了呛人的话。
“都是一帮大老爷们,但说无妨,有什么可计较的,不就是随口一说。”王四堂说了话,明显是说给李全听的。
“根生哥,我记得你家那头猪最后是拿回去吃了。”李贵说了话,一行人像条白色的长蛇往松针林更深处走了下去。
“哪有的事,那时太阳快落山,本想第二天扛回家吃肉去,结果被狼给吃了个稀巴烂。没办法,取了一些碎肉回家,给狗喂了去。”根生说。
一行人的话题又由女人转到了根生家里的死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还以为你们把死猪背回家给吃了去。”李贵说着,提了提自己的裤腰带。
一行人边说边走,很快来到了厮杀坪,这次是大白天,十个大男人在厮杀坪的的红土坡上歇了下来,随即把行李当了枕头,跑树荫下躺了下去,此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
“你说这厮杀坪到底有没有死过人,到底是一群土匪起了内讧,还是老蒋的部队跑这儿找死?”王才好奇地问着。
“这死过人是真的,但不知死的是什么人,听老人说死的是土匪,那土匪就该死。”王四堂说着,仰着头往天上看去,拔了一根枯草嚼在自己的嘴里咬了起来。
“那到底死了多少人?”李林好奇地问着,说完自己尴尬地笑了笑。
“这死了人,谁敢去一个一个数,除非是疯掉了精神。”阿衰冲着天空说话,掏出自己的烟抽了起来。
“怎么只顾着自己冒烟,不给人发烟?别这么小气。”王四堂看着自个儿抽烟的阿衰说了起来。
阿衰不好意思地说了话,“自个儿的烟自个儿抽,这一人一根烟,我自个儿还抽个屁啊!”说完把自己的青蛙皮纸烟放回自己的内兜里。
看阿衰收了烟,王四堂从自己的行李上跳了起来,掏出自己的烟给众人发了起来,唯独没给阿衰发烟,这下倒好,一根烟的事情,一根烟的工夫两人便生了恩怨。一路上两人都彼此呛着,好像生了什么莫大的仇恨。
“都一起去挣钱,出个远门都不容易,别伤了和气,不就是一根烟的事情,何必呢。”李全说着,拿出藏在自己怀里的一瓶小酒喝了起来。
“还是李全喝会过日子,走路喝酒两不误。看来得向你学习!”王才说完笑了起来。
“走路就别喝了,喝酒又喝酒的时间,你这样没几天老板就把你赶回家去。二哥!”李贵瞪了一眼自己的二哥,树底下的李林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话,似乎对自己二哥的嗜酒已经全然地习惯了。
“我喝我的酒,又不干你什么事。哪怕是兄弟,也不要瞎说,我只是热点儿酒,又不耽误什么事情,况且这点儿酒又喝不醉。”李全说着,一群人在树底又是抽烟又是笑。
“说了不听,将来没什么好果子吃。你还有两个小孩,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自己的小孩想想,万一咚的一声喝死了,家就完了。孩子在你身后还怎么过日子。”李贵苦口婆心地给自己的二哥讲道理。
“还是要少喝点儿,特别是干挖煤这种活儿,那可喝不得酒。最好还是少喝点儿,会出人命的。”阿衰说。
阿衰说完,王才又说:
“喝醉了,分不清东西南北,在洞里非常危险。老板看见了估计要把人骂死。”王四堂说着。
阿衰和王四堂因为一根烟的事情都不说话,现在就喝酒的事情,又好像说到了一块儿。
“我们现在是进洞干活了吗?事情连个影儿都没有,我就休息的时候喝点酒,你们叽叽喳喳说个什么,想喝早点儿说,说些没用的。你看那王富贵,没喝几天就死了,来这个世界干什么!吃好的,喝好的,抓紧时间,这人没几天就死了,在乎这个,在乎那个干什么。你们还是太糊涂,白来到这世间一遭。你们都得向我学习。”说完一群人笑了起来,李贵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也无奈地笑了一下。
“出发!为该歇够了。还要赶时间。”根生说着,随后从树荫下爬了起来。
“再休息一会儿,这才哪儿到哪儿!”李全喝着酒说着,不愿起身。
“你一人先歇着喝着,我们先去了。”李贵说着,看了一眼树底的李全,背起自己的行李。
见一行人都起身背行李,李全也只好起身背了行李。一行人离开了厮杀坪往西边茂密的松针林里走去了。
一行人有说有笑,根生走在人群的最后,没说什么话。他走着走着,想起自己来这儿放牛放羊砍柴伐木的日子。那时根生才十五六岁,跟着他的奶奶来这厮杀坪,大早把牛群从东头赶到西头,太阳落山前又把牛群从松针林的西头赶回到东边的村落里,一赶就是好几年。没等他成年,又跟着村里的大人来松针林里伐木,把一棵棵高大的松树砍倒,削成梁,砍成柱,扛到松针林西边的坝子里去卖,时不时要躲避森林警察的眼睛,他们更多的时候都是夜里寅时出发,没等到辰时便又卖了往山头爬去,再伐倒一批,第二天又摸黑扛到坝子里去。几十年时间,那村子西边密密匝匝的松针林便再也找不出像样的一根松树,这在村子西边松针林伐木的营生也止住了。
这村里伐木的营生断了之后,人总是要设法吃饭存活,那村里人又把目光投向村子东边高大的大黑山,大黑山上头长满了栎木,砍了树挖了根,又成了木炭。随着村里烧炭的人一多,那大黑山上头满是烧炭的窑洞,没几年那栎木也烧差不多了,村里的地实在养不起整村的人,村里人只好跑外地伐木挖煤生。眼下不知过了多少年,根生已经成了两个儿子的父亲,竟也背着一大袋行李挖煤去了。说来这不是根生头一次去挖煤,他对这挖煤的活儿也不陌生,但想到在煤洞里戴个手电筒,没日没夜地追着煤掘洞,那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白着脸进洞,黑着脸出洞,就连小便都成了黑色。
根生打心底害怕进洞,他一路盘算着该怎么避免让自己进洞,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挖煤的活计,这为糟糕的是根生有幽闭恐惧症,他在那黑乎乎的煤洞里那是片刻不得安宁,他感觉呼吸困难,心一直乱跳,从不听使唤。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最好还是去干个炊事员,这东西他熟,也容易上手,毕竟自己很小的时候便要给一家人洗衣做饭。说到做饭,这一行人都会,但根生烧得一手好鱼,这是其他人不能比的。这也不是关键,关键就在根生做事情井井有条,还爱干净,吃饭前吃饭后都能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见不得一个瓜子皮。除此之外,根生还会理发,那理发的手艺并不比城里发廊的理发师差多少,他和李有钱早些年承包了村里男人的理发任务,村里一遇到什么红白喜事,什么人要去城里赶集去,特别是春节前几天,来根生和李有钱家理发的人有时候还要拿着小板凳排着队。说来那挖煤自然是在人烟稀少的山里头,山里头什么都不方便,做饭的食材还得跑城里去采购,煤矿离城里有几十里路,理个发也费事,正好可以一边给矿友做饭,隔一段时间再给他们理个发。他上一次去挖煤也是如此,不去进洞,成了一个炊事员,外加理发师,自然是免费,不收什么钱,工钱和进洞挖煤的人一般多。
不一会儿,一行人来到最后一座山头上的大杉树下边,一行人照着习惯在大杉树下歇了脚。看着大杉树粗壮的树根,往城里看去,城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李全又迫不及待地掏出自己怀里的小酒瓶喝了起来,王才走了过来要点儿酒喝,李全却没给,尴尬地笑了几声便走开了。根生掏出内兜里的烟丝和几张纸片卷起了纸烟。众人见了,纷纷围拢过来,都想尝一尝根生的纸烟,根生也没说什么,给一行人卷着纸烟,一行人在山头冒起了烟,青色的烟气往树冠上飘去,被来自山脚的风吹到簌簌的松针林里,一行人有说有笑,在树冠底下的休息台上躺了下去,拿行李当了枕头。十个黑头往城里往去,没人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这出远门的人永远都是把自己的后脑勺留给了故乡,眼睛看着的却是别人的故乡,他们突然间不说话,自顾自地抽着烟,把眼睛往城里望去。
“你说我们的祖先为什么要搬到这山头上来?这山头真是要人命。搞不懂他们几百年前为什么要搬上来?”根生抽着烟突然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
“谁知道呢!或许也是出于无奈。”王四堂应了根生的话。
“听说那时候坝区没饭吃,饿死了很多人,他们只好从城里往山上搬去,这才保住了性命。”李有钱终于说了话,一路下来他都没说什么话,似乎无话可说,他只有单独和根生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说闲话,现在竟也说了话。
这村里人都没有什么文化可言,更没有什么人会写什么家谱。一代亲,二代表,三代疏,不出什么意外,就会断了关系,没人知道自己的祖先姓甚名谁,没人关心家族,即使是同一辈之间往往都是刀剑相向,没什么交集可说。说到了祖先,往往都是道听途说,不免添油加醋,被人说成了一团糟。村里没有谁的祖先是完整的,都是几句稀里糊涂的话。
关于村里的历史,简直没有什么历史可以说,都是几句口口相传的话,不是那么分明,没有什么根据。
“据说,起先是王四堂他们的祖先先跑到这山头上,紧接着是李全他们家的祖先,后来我们也来了,和李全他们认了本家,再后来是根生他们家祖先。”阿衰抽着烟说着,嘴里的声音又粗又大,生怕别人听不到他的声音。
“听说当时城里饿死了很多人,很多城里人跑我们村里要饭,捡我们吃剩的埋菁皮土豆皮吃,他们城里人也有不如我们的时候,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会儿在河的东边,一会儿又跑去河的西边?”阿衰突然不知该怎么说,嘴巴堵了起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一会儿河的东边,一会儿西边,你是要跳河过去啊!”根生说了阿衰不知道的话,一行人大笑不止。
“没文化真可怕!这就是我们山里人的可怕之处。”王才说。
“说到读书,村里就根生他爹和王四堂他爹读了很多,那时的师范生可比现在的大学生都要厉害啊!只路过可惜了。”阿衰说着,看了看根生和王四堂。
“两个废物,家人让他们读了那么多书,最后死在了地里。真是没出息的东西!”根生气愤地说着,猛吸了几口嘴里的纸烟,好像生了不得了的气。
王四堂没说什么话,安静地抽着自己的烟。
“四堂他爹坏就坏在他的那口酒上,上了酒的当儿。真是可惜了,要不然放在现在一定是到县城里生活去了。”阿衰说完,继续抽自己的烟。
“喝酒丢了工作,娶了一个大字不识的一个农村老婆,真是羞人。”王四堂突然骂起了自己的父亲王德全。
“听说他那时在县政府当会计哩!要是不喝酒,现在估计是这座山头最得力的人家。别说在住县城,可能搬州府省城去了。”王才说。
“那肯定的,都是酒害的。最好还是少碰酒。”李贵说完话,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哥李全。
李全正握着自己的酒瓶子,靠着树根喝着,见他们又从祖先扯到喝酒害人也没生什么气,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管他呢,就是下了地狱也要喝,陪阎王天天喝。”
一行人又笑了笑,只有李贵在一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李林年纪要小些,不怎么爱说话,刚娶了了个老婆,炕头都没捂热便跟着自己的二哥三哥挖煤去了,由于自己比二哥年纪少了十几岁,也不便对爱喝酒的二哥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只是在一旁陪着别人笑,嘴里的话很少。
盯着远处的县城看了很久,一行人往山脚的坝子走下去了。走了很久便来到了县城,进了东门往二旅社南边的汽车站去了。一行人你一个大白包我一个大白包,好不容易到了客运站,一问没有到双虎煤矿的班车,落了一场空,一行人又背着包往农贸市场的小饭馆去了,这一路下来已经饥肠辘辘,那脸已经被太阳晒成了青紫色,一个个像生了什么病似的。
说来这农贸市场里的小饭馆也没个匾额,村里人叫丽媛饭店,也并不是说真有个饭店挂名丽媛饭店,只是这饭馆老板老婆叫丽媛,这是村里人自己的叫法,你若是问城里人丽媛饭馆在哪儿,他们肯定摸不着头脑。这人间同样的一个事物,不同的嘴便换了说法。
这山里的男人都喜欢去丽媛饭店吃饭充饥,倒也不是说这饭店里的饭菜多可口,也不是说这老板娘生得漂亮,而是这老板娘本也是乡里人,嫁给了店老板,在这农贸市场里开了个饭馆,专门挣乡里人的钱。城里人很少有去她饭馆吃饭的。根生他们去城里赶集都习惯去丽媛饭店吃饭,不为别的,只是她做的饭菜合了山里人的胃口,很多年过去,她做的饭仍是当初她在山里跟母亲学的味道。
一行人到了丽媛饭店,由于不是赶集日,没人来饭店吃饭,饭店的老板娘趴在饭桌上埋头睡觉,露出自己的虎背熊腰,走到她身旁可以看见她穿了红色的短裤,见有人来店里,便站了起来,大肚腩被衣服紧紧地裹着,上方生了两颗有了相当分量的肉球。
见人来吃饭突然焕发了精神:
“大哥们这是要去哪儿啊?你们赶紧坐,茶叶在铁罐罐,你们自己泡茶喝,水壶在那角落里。”说着手往角落里的两个水壶那儿指去。
“去挖煤,不然还能做什么!”阿衰高声地说着,放下行李找纸杯泡茶去了。
“大哥们要吃什么?”老板娘问着,一手揭开炉子上烧着水的锅盖,一手握着一个水瓢往锅里加了水。
“我要米线……我要炒饭……饺子一碗……一碗饵丝……”众人纷纷说着。
“四碗米线,四碗饵丝,一份蛋炒饭,一碗饺子!”
众人纷纷胡乱点头,站的站,起的起,坐的坐,没一会儿都喝着茶抽着烟。
吃完饭出了饭店,一行人跑农贸市场里买了烟茶酒往县城西边的山里走去了。
城里人多,也不好说话,一走进山头又开始说起了闲话。
“这城里就是养人,她嫁到城里没几年就胖成一头象。”王才打趣道。
“确实,那是真大,冬天用来暖被窝那还了得。”王四堂抓了抓自己的肚皮说道。
一行人嘻嘻地笑了起来。
见众人笑了起来,李全又不乐意地说:
“别说一些没用的,正经点儿。”
“她刚嫁到城里的时候瘦成火柴,没想到几年过去胖了那么多,倒也白净了不少。”阿衰说道。
“这找老婆就得找这样的,必须得找城里女人,还要找这种白白胖胖的。”王四堂打趣道。
“这城里女人你想都别想,人家好端端的跟你去山里喂猪!”阿衰认真地说着。
“这你就错了,只要你有钱,就是王母娘娘的女人都能娶得着。社会已经变了,你个阿衰!”王四堂摇了摇头不服气地说着,声音明显拔高了不少。
“这不就得了,没钱要说没钱的话。”阿衰怒怼了回去。
一行人一会儿说,一会儿骂,朝县城西边的山群里爬去了,那身上背着的一大袋行李在苍翠的松针林里若隐若现,不像是有人在山里穿行,倒是像那白色的化肥袋子自个儿往山里钻去了。
一行人在太阳落山之前紧赶慢赶,总算是来到了双虎煤矿。要说这双虎煤矿夹在两座高山间,太阳出来得晚,落得也早,是个昼短夜长的山区,里头也没几户人家,住得十分松散,东一家西一家,南一家,北边没什么人家,是两座大山交尾的地方,地势陡峭,上头长满了青苍的松针林,像极了生了鬃毛的两头虎,故名曰双虎。两座大山在北边合到了一起,整个山谷看起来像一个大虎口,真是虎口大开,谷底有溪流往县城里流去,中间生了数不清的小山,山上打了密密麻麻的煤洞,远远看去,洞里一片漆黑,连太阳光都怕黑似的,没射到里头去。
太阳还有余热,不过未能照到这个深谷里,根生一行人随即在军绿色的帐篷里打了地铺,随后见了煤老板。
这煤老板叫赵高,五十多,是外地人,生得矮胖,头上没多少头发,高高的额头上油亮亮的,工人私底下都管他叫赵狗。他为人和气,爱说也爱笑,笑起来眼睛是一道缝,生了两个大鼻孔,像极了那黑黑的煤洞,里头还有几根又粗又长的鼻毛,下边是两片厚厚的嘴唇,上头没多少胡子。手下有几辆拉煤的重汽,都雇了司机,自己开一辆小汽车,工人一下班便回城里休息,不在山头过夜,第二天工还未上班,他的小汽车便会吵醒正在睡觉的工人。
根生如偿所愿,当了厨师,兼职当了一行人的理发师。过个一个星期,根生都要叫上阿衰到县城买肉买菜买烟买酒,顺便在半山腰的人家闲聊上一阵子。
根生这个炊事员自然是相当自在的,那厨房虽然是用空心砖临时搭建的,却也遮风避雨,在山谷西边的一块平地上,下方便是一个急陡坡,坡下是一条河,根生管它叫溪,离厨房不到五百米的距离,工人吃的水都要根生从这河里取,根生一天早晚要挑上两趟水,把两个大水缸挑的满满的,随后便开始洗菜做饭。根生每天都会和进洞挖煤的工人一起起床,偶尔也能睡个懒觉,不多久便开始忙活起来。根生习惯早起,早早地准备好菜,便安心地喝着酒,火里还烤着肉,等到时间差不多,他三把两下便把菜炒好,再弄点儿汤汤水水,这一顿饭算是大功告成。他便开始为自己煮个鸡蛋,烤个小肉,顺便抿上几口从城里带来的自酿酒,活成了一个神仙,这是在那高高的村里没有的生活,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点儿就来上两杯。根生不怎么喝酒,他也不爱喝酒,但一大桶的粮食酒就放在自己的厨房,想来也可惜,起初只是尝尝味道,后来慢慢也爱喝上一点儿,这山里和自己家一样,一没电视,二没收音机的,也甚是无聊,只能靠吃肉喝酒打发,渐渐也不喜欢吃肉,也油腻了,喜欢上吃鸡蛋,炒着吃,煮着吃,根生都喜欢,不过根生最爱的还是往白酒里打一个生鸡蛋,再加点儿白糖,这是根生自己发明的吃酒新招式,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能吃得消如此的吃酒法儿。
村里人经常说,这人啊,好日子也要过,坏日子也要过,每个人都要过几天好日子,也要过上几天糟日子。对根生而言,这无疑是他最舒服的一段日子,正值壮年,成了炊事员,挑水做饭,吃肉喝酒,当然也要洗锅涮碗,对于勤快爱干净的他而言不是问题,那厨房被他打理得规规矩矩,肉是肉菜是菜,碗是碗筷是筷,都搞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不但别人心里舒服,关键是他自己心里舒服,自己舒服别人自然也舒服。
虽然干起了厨子的活儿,根生也不见得长了什么肉,还是原来的样子,矮瘦矮瘦的,留着个圆圆的小平头没有一根白发,很是干练,看不出三十多的样子,一副二十多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单身的小伙子,那半山腰的人家有个姑娘,生得胖胖的,对他还生了情愫,哪怕知道根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一天,老板让根生和阿衰去城里送电瓶,说来这电瓶是给工人矿帽上的矿灯充电的,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把电瓶送到城里充电,一个五六十斤重,做完早饭便得送到城里去充电,到下午做饭之前又得背回去。根生自从做了炊事员,便有了喝上几口小酒的习惯。也就是根生和阿衰往城里送电瓶这天一大早,根生也喝了一点儿,二人有说有笑往城里送了电瓶,在回来的路上便又在半山腰的人家休息了一会儿,这家里的主人五十多,也好一口酒,根生和阿衰便与他攀谈,说着说着便喝起了酒,待喝到差不多,二人背着电瓶往回赶。此时还没到做晚饭的节点,二人又有说有笑地往回赶去。
“我觉得那半山腰的人家姑娘对你有那个意思!你看不出来么?”阿衰说着,二人正从河东走到河西,抄近路要经过一座独木桥。
“瞎说,我孩子都上学了。她是知道的!”根生认真地说了句。
“你没看她看你的眼神,我感觉你老婆都没用那种眼神看过你。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了的。他老爹对你也不错,好烟好酒全都给你摆上,感觉要招你做女婿。”阿衰打着趣,把自己给说笑了。
“说不定他看的是你,你正好合适。我不一样,我有老婆孩子。”根生低着头走在阿衰身后。阿衰几年前死了老婆,一直没有续妻,不知是对妻子的念念不忘,还是懒得再找。
“你要是看上老汉姑娘,改天买菜的时候我帮你说说。”根生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这哪到哪儿了,人家上心的是你,我女儿都嫁人了!”阿衰说着,小心翼翼地走在根生前面的独木桥上,桥下的河水汩汩地往山脚下的水库里奔去。
“根生,我觉得那姑娘真是……”
阿衰走在独木桥上,发觉身后的根生没有回自己的话,他停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身后瞥了瞥。
桥上不见根生的身影,他本能地看下桥底,根生已经仰躺在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