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根生掉到了桥底,人年朝天的,已经不省人事,阿衰放了电瓶往桥底冲去,背着根生往半山腰的那家跑去。
刚还有说有笑的,突然间陷入了昏迷中,也不知是死是活,阿衰吓了一身冷汗,顾不得什么,拼命往山下赶去。
到了半山腰人家,拨了急救车,没一会儿根生便被送到了县医院急救室。经过几个白大褂的抢救,根生的命算是保住了,却一直陷入重度昏迷中,依旧是不省人事。医生从根生根生后脑勺取出了碎玻璃,在他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躺重症监护室。
很快根生出事的消息传到了煤洞里,也传到了根生妻子的耳洞里。那阿衰也代替根生成了炊事员,而根生的同村好友也成了双虎煤矿唯一的理发师。原本一下班便说说笑笑的一行人突然也安静了下去,放在叨念根生摔下独木桥的事情,在厨房里喝着闷酒,没过几天又欢腾了起来,又是有说有笑的,挖煤的挖煤,推煤的推煤,做饭的做饭,该吃吃,该喝喝,好像没什么大事发生。只有李家三兄弟好像生了什么心事,对李全而言,根生是妹夫,对李贵李林而言,根生是姐夫。他们三一直担心根生,谁都不愿看自己两个侄子丢了父亲。
根生妻子一听丈夫出了事情,随即对自己的两个儿子撒了谎,说自己要去坝城里捡蚕豆,要过段时间再回家,还说回家给两个儿子买好吃的,把两个儿子和家里的一头耕牛连同两把钥匙交给了孩子外公外婆,根生妻子便背着自己的背篓往县医院赶上。一出门根生妻子便哭成了泪人,怕两个儿子担心,她在家里没掉一滴眼泪,只是匆匆忙忙地在往自己的背篓里收拾东西。
给大儿子说了好好学习,照顾好弟弟之类的话,根生妻子便把两个儿子交了外公外婆,偷偷带了根生的衣服,背着背篓出了自家的篱笆门。
一出门,她颤抖着全身,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去,掉在前不久根生走过的路上。从家门口哽咽到村子西边的橡树林,从橡树林哭出声一直到村西头的下山路,从村西头婴儿坟放声大哭到十八里外的厮杀坪,从厮杀坪小声哭到大杉树,从大杉树嘶哑到山脚的坝子,从坝子掉眼泪一直坝子的头一个村,她收了眼泪,红着眼进了县城,穿过东门,直奔县医院去。
到县医院门口,孩子三舅李贵已经在县医院门口等着等着自己的姐姐,根生见弟弟李贵在门口等着自己,心一时一绞,眼泪又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掉落到急救车送根生来的路面上,她小跑到李贵跟前,跟在弟弟身后疾步进了县医院。上了三楼,右拐直走,再右拐直走,左拐进了门便到了根生的病房。孩子二舅小舅见人来,赶紧从床头起了身,根生两个鼻孔里插了管子,嘴上带着呼吸面罩,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紧闭着双眼躺在白床上。
根生妻子丢了身上的背篓,一把扑跪到根生病床前,放声哭了起来。
“根生他怎么了?根生怎么了?阿贵,你哥怎么了?阿贵,你哥怎么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根生你怎么了?根生你怎么了?他自己弄的还是别人弄的?老天啊老天,你这是要杀了我啊!坏了啊,坏了啊……阿爹阿妈……阿爹阿妈,这下要怎么办?根生你怎么了?根生啊!你今天是怎么了,你今天是怎么了……你让我和两个儿子该怎么办!……根生,你醒醒……你要要了我的命啊……”根生妻子扑倒在病床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李贵和李林两兄弟连忙过来拉起了自己的姐姐,两人都红了眼睛。
“阿姐,你先别哭。哭解决不了问题。”李贵哽咽说道。
“你哥这是怎么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根生妻子哭着问,眼睛没离开过病床上的丈夫。
“他来城里送电瓶,回去的时候过独木桥,脚一滑掉了下去,头砸到了桥下的玻璃瓶上。”李贵给姐姐说了根生的情况,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的姐姐。孩子小舅李林面色凝重,一直扶着自己的姐姐。
听完根生妻子又从哽咽中哭出了声,嘴里不停地问着:
“那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根生哥还在昏迷,医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他伤到了头,有点严重。”李全强压着内心的情绪,红着眼睛对自己的姐姐说。
二哥李全在一旁呆呆地喝着酒,一脸木然,没说什么话。
听到动静,医生也赶了过来,一过来就骂:你们在干什么!病人现在还在昏迷,需要安静的环境,大喊大叫的就能让他醒过来?
“你是他妻子?”医生看着泪流不止的李福妹问。
根生妻子努力憋着泪水,似乎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接下来医生说的话上。她竭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等着医生说话,又害怕医生说话。
“他问题应该不大,就是摔到了脑袋,醒是能醒过来,但是不知道有没有摔到神经。若是摔到了神经可能会有后遗症。”医生说着,想叹一口气,却忍住了。
根生妻子不知道什么是后遗症,她只是想知道自己的丈夫能不能好起来。
“那他能不能活过来,医生?”根生妻子哽咽着问道。
“哎呀,你糊涂了。你丈夫只是昏迷,可能一会儿就醒来了,也可能明天,也可能十几天几个月后才能醒过来。当然了,也要做好心里准备!”
医生正说着,根生妻子一听“做好心里准备”,立即放声哭了起来,瘫软在地上。
见状医生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有可能,他可能就醒不过来了,就是成了植物人,但这是很……”
根生妻子一听植物人哭得更凶了。
“医生的意思是可能,根生哥很快就醒来了。只是磕到了头,他脑袋里的玻璃已经取出来了,很快就醒过来了。你先别哭了,这也大声吵到根生哥,也吵到别人了。这医院里不仅仅只有我们几个!上上下下,隔壁都是病人,病人家属。你先别哭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可能。说不定一会儿就醒过来。”医生怯怯地说着,怕眼前的女人又哭喊起来。
“放心,哭个啥!根生他命硬,他吃了那么多苦,这点苦算得了什么。”见妹子觉得伤心,孩子他二舅李全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句。根生妻子强行憋着眼泪,往病床上看去,根生手上扎了点滴,鼻子里插了管子,嘴上还有呼吸罩连着氧气罐,旁边是心律检测仪,闪着红色绿色的光灯,嘟嘟地响个不停。
“你们看着点儿病人,一有动静赶紧通知护士。”医生说完走了,一个年轻的护士来到病床边看了看扎在根生手背上的针,又看了看心律检测仪,用笔在小本子上比划了几下说,“他一有动静,经常通知我,我去叫医生。”说完走出病房。
“谢谢医生!”李贵说着。
李林搬了一个椅子,让姐姐坐在病床一侧。老着躺在病床上的根生,根生妻子又掉了眼泪。
“早知道会这样,就死活不让他出来挣钱,一分钱没挣着,倒成了这个样子。”一边说着,一边掉着眼泪。
“这谁知道啊!出了事那也没办法,你也别哭了,先等上几天。听医生的话,别给医生添麻烦。”说完来到窗户边看了看病床上的姐夫和一旁椅子上的姐姐,又朝窗外看去,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一会儿煤老板也赶来,询问了情况,带来一些苹果橘子,还给了根生妻子800块钱,说是根生来了之后的工钱,随后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要是根生出了什么事,我要找他拼命!”根生妻子流着泪狠狠地说道。
“先看情况,等人醒了再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窗户边的李贵说着,说完往窗外看去,县城东边老家的山头已经成了远处的一片黑,露出隐隐的山的轮廓,马路两旁黄色的路灯也已经亮了起来,路上没多少人,偶尔有车亮着大灯经过,刮起哗哗沙沙的声音。
“那我去买个饭,一会儿估计都没饭了。”李贵说着。
“哥,要不我和你一起去。让姐和二哥照看一会儿。你一个人不好拿。”孩子小舅说着,平时不爱说话。
“行呢,反正有两个人。估计也没事。”李贵说着。
“阿姐,二哥!你们要吃什么?”李贵问。
“随便!吃的就行。”李全漫不经心地说。
“姐,你要吃什么?”李贵又问。
“我不吃。”
“这不吃怎么行,刚从家里跑下来。”李贵摇了一下头,用手抓了一下头发。
刚转身要走,根生妻子喊住了他,抽出手里的一百块钱给他。
“我身上有呢,不消。”说完便叫了弟弟李林走了出去。
没多久,二人带了便当回到了病房,李贵把便当从塑料袋里拿了出来,给三人分了去,自己拿出最后一份便当,把塑料袋往垃圾桶中一扔,掰开一次性筷子吃了起来。根生妻子把便当放在病床旁的柜台上,看着产床上的根生又掉起了眼泪。
“姐,赶紧吃,别难过了。根生哥会没事的。”李贵含糊不清地说着,嘴里咂着饭。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这万一醒不来,这个家要咋过。”说完,根生妻子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脚底的地板已经湿了一片,不停地用手擤着鼻涕,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李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姐姐,虽然心里有苦,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只得蹲坐在窗户边低头吃着自己的便当。脑后吹来一阵的夜风,李林把便当放在地板上,起身关了窗户,又躲了下来,端起地上的便当吃了起来。
“你就一直哭,能把你丈夫的病哭好吗?家人说的话都听不进去了!不是我喝了酒说胡话,我才不管你恨不恨我,作为你哥,我说话就这么难听。你不吃饭,看你怎么照顾自己的丈夫!别到时候身体垮了,让我们照顾你们两个。”二哥藏好了自己的酒瓶,在床头的另一个椅子上捧着便当吃着。
根生妻子没理会自己二哥说的话,一个人掉着眼泪。大家都没有说话,病房里能到根生妻子低声地抽噎声,氧气罐咕咚咕咚的响声,心律检测仪的嘀嘀声,三个人吃饭的吧唧声,还有天花板上日光灯的呜呜声,窗外偶尔传来骑车疾驰而过的沙沙声。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终于在一个赶集天的大清早,根生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头,没等到根生妻子把医生叫过来,根生已经睁开了眼睛,是的,根生又奇迹般地活了醒了过来。根生妻子喜极而泣,与之前的不同,根生妻子这次是笑着流了泪。陪同自己的三个兄弟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李全又掏出自己怀里的酒瓶子喝了酒。
“那个家属,医院里不能喝酒,成何体统!”穿了白大褂的矮个子医生看着喝着酒的李全厉声说道。李全见医生说了责备的话,连忙收了自己的酒瓶子,笑嘻嘻地说道,“这不人醒过来了嘛!高兴,没忍住喝了一口。”
“我上次就看你喝酒了,看你们也担心病人,便没说,现在人醒了,高兴归高兴,总不能让你坏了规矩。”
医生过来对着病床上的根生检查询问了一番,问他有没有记得自己怎么掉下桥的,手脚能不能动,眼睛能否看清楚,嗅觉是否正常,给根生拿了橘子,嗅了嗅,又让他尝了一掰橘子。
医生喜笑颜开,说已经没什么问题,静养几天,等头上的伤差不多愈合就可以出院。没一会儿,护士便拆掉了根生身上的各种管子,包括叫个不停的心律检测仪,只留下手背上扎的针,上头连着一瓶不断往上冒着气泡的药液。
听了医生的话,根生妻子如释重负,让弟弟李贵带着李林往早市买早饭去。吃完饭,见根生已经醒了过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三兄弟便离开了医院回了煤矿。
等到中午,根生同村的好友李有钱提了几个橘子苹果另加一瓶罐头来医院看望根生。
“根生,你现在没事了吧?”李有钱看着躺在病床上睁着眼打着点滴的根生问道。
“估计没事了,说话大点儿声,头还是疼。不方便大声说话。”根生朝着天花板说话,努力地抬了抬头看着李有钱。
“你还是躺好,我有什么好看的,不妨事。”李有钱说着,憨笑了一声。
“走个路都能出事,真是笨手笨脚,这么让人不放心。你这人那你怎么办?”根生妻子看着病床上的根生抱怨着,抱着水壶出去打水去了。
此时,已经是大中午,县城里开始热闹了起来。汽车的喇叭声络绎不绝,混着人来人往的喧嚣声,外边的商铺里传来大减价的叫卖声,虽不见什么人的身影,却也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往病床东边的窗户里看去,能看到错落的楼顶,上头装了圆圆的大桶,一排排斜斜的太阳能铺在楼顶,其间横七竖八地拉着白色的黑色的电线,上头停歇着灰色的鸟,偶尔有一群白鸽从城南飞到城北边去,带跑了停歇在电线上灰色的鸟,往城北飞去。过一会儿,那电线杆上头又飞来几只什么鸟,落在黑色白色的电线上。往城里东边的山群上看去,那远处的山群似乎隐没在青色的烟里,成了黛色的山群,却也只能看到那山的轮廓,起伏着绵延着,你追我赶,消失在窗户的最南边,又消失在窗户的最北边,成了镶嵌在一方窗户中的黛色的画,近处是高低错落的楼房,楼房远处是只露出轮廓的山群。
不一会儿,根生的妻子拎着水壶回了病房。取了一个搪瓷的水缸,给李有钱泡了茶。
“喝点水,有钱。”根生妻子说着,把泡好的茶缸给李有钱递了过去。
李有钱接过根生妻子的茶杯,把茶缸放在了根生旁边的柜子上头,掏出兜里的五十块钱给了根生妻子。
“你这是做什么?有钱!”根生妻子连忙把钱推可回去。
“这好端端的,竟然会出这种事儿,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拿着钱,给根生买点吃的。”李有钱支着手,把钱往根生妻子手里塞去,根生妻子把他握着五十块钱的手推了回去。
“有呢,有钱!我们这儿有呢!你自己拿着花,我们这儿昨天老板给了八百。你收着。”根生妻子边说边把李有钱手中的钱收了往李有钱兜里塞了回去。
“一点儿小心意,这……”李有钱无地说了起来。
根生在床头也发了急,稍稍抬了头,低声地说:“算了算了,有钱,你也没什么钱,刚出来也没多久,这钱你还是自个儿收了去,买点东西让村里人捎回老家去,孝敬孝敬你老母亲,给小孩买点吃的,她们更需要。”
“我看村里有人赶集来了,你买点儿东西给家里捎回去。根生一人也吃不了太多,他很快估计要出院了。”根生妻子说着,脸上都写满了客气。
李有钱没理会二人话话,把钱从口袋里拿了出来,放到了根生的床头。
“朋友一场,我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还没领着工钱,先想老板预支了一百块钱,不然可以多给你一点儿。”李有钱拎了茶缸的耳朵,往茶缸里吹了吹喝了两口茶。
“这我就更不能要了,你都是预支的,自己也没有钱。总得买些烟茶酒啊,不然怎么也受不了。我知道缺烟断茶的难处。”根生在病床上说了起来,挣扎着要坐起来。
见根生挣扎地坐起,根生妻子赶紧走到床边,凑近,俯下身子欲把根生扶坐起来。李有钱放了手中的茶缸也帮起了忙,把根生扶坐在床头,身后垫了两个白枕头,坐卧在病床上,那一旁的吊瓶在生锈的铁架上摇晃个不停,里头还不断冒着泡泡,往吊瓶上半截升去,破解开去不见踪影,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根生用没扎针的右手拿起了床头的五十块钱,支起手要把钱递给李有钱,李有钱推了推根生的手,拿起茶缸喝起了茶。
“根生,就五十块钱,别推来推去了。一会儿来了护士,估计别人要笑话我了。你赶紧收着,让福妹给你买点儿鸡蛋补补。就五十块钱,也买不了什么。”
见李有钱好说歹说,根生只好把钱递给了自己的妻子,并说:
“这多么不好意思,自己大意出了事儿,还破费你的钱。”根生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脸上没有什么气色可说,嘴唇四周的胡须也长了不少,又黑又硬,又密。
“这五十块钱又算什么,又买不了什么东西。”李有钱说完掏出一根烟给根生递了过去,根生支开手摆了摆,李有钱把烟叼在嘴里,划了火柴抽了起来。病房里顿时烟气满屋,李有钱低着头抽着烟,时而抬头端起搪瓷缸喝着茶。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闷闷不的。家里出了什么事吗?”根生看着坐椅子上的低头抽闷烟的李有钱问了话。
“没啥,家里能有什么事儿,无非就那样。我也没回家,估计也没啥事儿。”说着,埋头抽着手中的烟。
“你家老太太也精神得狠,天天往山里跑,又是拾干柴,又是捞松针毛的,一刻都没闲住。”根生妻子说着,把一个橘子递给了李有钱,又给根生递了一个橘子。李有钱把烟头扔地板上,把脚踩了上去,剥起了橘子皮,往地上扔去,把橘子瓣往嘴里放去,把橘子核往地上吐去。根生把橘子往床头一放,若有所思地把床头的橘子给了李有钱。
“不了,你吃。你尝一尝,这橘子真是甜。”李有钱吃着橘子,不停地往地板上吐着橘籽儿。
“我现在吃不下,你吃。”根生说完往窗外看去,他似乎从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头缠绷带的样子,他竟没想到自己会摔下桥去,不省人事,现在想想都心生害怕,却有几分庆幸。想到自己出了这门子事儿,根生难过了起来,难过的不是自己出了事,而是自己现在挣不了钱,这挣不了钱就会耽误自己所有的计划,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此刻纠成了一团,在心头打结。他不想多看自己的妻子,好像生了莫大的愧疚,这出趟远门不但没挣着钱,差点儿出了人命。自己那天明明没喝多少酒,怎么会往桥底下摔,终究是自己麻痹大意。想着想着,根生心里愈发地生了怪味道。想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在高高的山头,一个上着学,一个满田野跑,他生了窒息感,心里的那团乱麻成了一块巨石,他差点儿没哭出来。
一个身穿大白褂,头别了雪花帽的护士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摆了给根生换的吊瓶和几粒白色的药丸,一进门便大声地说了起来。
“谁让你们在病房里抽烟的,大哥你不会在病床上抽烟吧!你可是刚醒过来的病人,是不能抽烟的。”看着李有钱跟前的一地橘子皮和橘籽,又气愤地说:“大哥,你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能随地乱丢垃圾,这可不是咱们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烟也是我抽的,我立马把垃圾打扫干净。”说完李有钱起了身,找扫帚簸箕,被护士一说,李有钱灰了脸,怯怯地,不好意思看护士一眼,露出尴尬的笑容。
“我来我来,你坐着。不好意思护士,给你添乱了。”根生妻子立马拿了放在门后的扫把簸箕扫了起来。
高个子白脸的女护士瞪了李有钱一眼,给根生换吊瓶去了。换着吊瓶又说:
“这医院是公共场合,公共场合是不能抽烟的,何况这里还躺着病人。”换好了吊瓶,把药丸给了根生,那女护士走到窗户边推开了紧闭的窗户,窗户外的风吹了进来,那窗帘在忍不住地扑腾了起来,窗外的喧闹声夺窗而入,汽笛声,商铺门口的喊价声,行人的说话声似乎都涌进了病房,声音明显高了也亮了,根生似乎又回到了自己没出事之前,回到了自己来城里送电瓶的那天。
“大哥,你现在还不能抽烟喝酒,别说我说了什么,出了院,你们想干啥就干啥。”说完,拿起端起自己的铁盘子,挺着腰杆出了病房。
“这城里人可不得了,丢个垃圾都被骂!”李有钱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却也少了先前的尴尬。
“可不是,城里人爱干净,不像我们山里人。”根生妻子应了李有钱的话,说完尴尬地笑了笑。
“那你出院后是回家休养,还是回去继续干活儿?”李有钱坐在椅子上喝着茶问着。
“目前还不知道,短时间也不知能恢复成什么样子,倒是希望赶紧回去干活儿。这家里没个人挣钱可过不成日子。”根生说完板着脸,心里的石头不知要往哪里搬。
“实在不行只能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彻底恢复了再过来挣钱也不迟,那煤矿就一直在那儿,也跑不了。”根生妻子插了话,提了暖水瓶给李有钱茶缸里加了开水。那茶缸里的热气升了起来,在阳光下袅袅娜娜地往天花板飘去。
根生看着眼前的好友,心里禁不住生了酸楚,他的衣服好像好久没有洗了,全身都是黑乎乎的煤灰,好像只是洗了一下脸和头发,耳后根还有一处没洗净的黑煤斑,耳蜗里的煤灰都没掏洗干净,一看就是没换洗过衣服,脚上穿了一双煤场发的防滑鞋,上头也满是煤灰,一看要么是烧炭的,要么是挖煤的。尽管李有钱这副模样,根生在心生酸楚的同时也生了感动,这李有钱确乎是村里唯一的好友,即使有时会讨厌他的小气,但毕竟二人脾气合得来,也能把话说到一块儿。根生一直对李有钱不怎么给自己递烟而心生不悦,每次来自己家中,都是他自己掏的烟多,李有钱掏的烟少。打刚才李有钱掏了五十块钱给自己,他似乎快打消了这个古怪的念头。尽管二人差不多年纪,李有钱却比自己显老,四十不到的年纪,李有钱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也堆了不少,而这不是什么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掉了几颗牙,吃起饭来嘴里一撅一撅的,那锅里的肉要是煮得生硬些,他定是要不开,可以看到他吞咽肉团的痛苦表情,这完全不是一个三十多的人该有的模样。正因为如此,他才接手了怀了别人孩子的女人。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要不然他到现在估计还是单身的命。李有钱父亲死的早,没等他喊一句爸爸,他的父亲早已经撒手人寰,埋村西头的婴儿坟里去了。他倒也是个好脾气,也从不与人交恶,话不多也不少,为什么这么说呢!他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也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说话,村里召开什么会议,他经常会和根生蹲在少人的墙脚,晒着太阳,听别人高谈阔论,与其说听别人发表什么意见,倒不如说和根生说什么闲话,或者是看什么笑话。他在村里能说得上话的只有根生一人。如遇了什么陌生人。他定会把自己的嘴巴紧紧地上了锁,不肯说一个词儿。村里都知道他怕老婆,倒也不是说怕一个女人,他是害怕自己说了什么让妻子不中听的话,让妻子甩他而去,有总比没有好,这是李有钱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久而久之,妻子也长了脾气,骑到了他头上,他对妻子也是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家中的一切由不得他说话,他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挣的那点儿小钱交到妻子手里。自己要是买什么烟抽,买什么茶喝,都要管老婆要钱,处处看妻子的眼色,事事受妻子的气。尽管如此,他出了门都会说自己才是一家之主,家中的一切都掌控着他手中。这是他唯一找面子的方式,尽管村里没人信,一个劲儿地笑他,他自个儿却信了。似乎掩耳盗铃惯了,也不怕别人说什么。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是个怕老婆的怂货,这毕竟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就像没人会讨论自己穿了一条破了洞的内裤。
“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有钱?”根生在床头问着,窗外仍是一片喧嚣。
李有钱好像生了莫大的心事,似乎不愿意说什么,只是木然着脸,没说什么话。
“根生,你不觉得我们来这个世界就是来遭罪的吗?”李有钱突然冒了一句。
“你怎么突然这么说,出了什么事么?”根生在病床上惊诧地问了起来。心想有钱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似乎遇到的难处比自己还要重,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爬出深陷的泥淖,尽管有人愿意拉一把,但他要自己主动伸手,不然也是白搭。
“没什么事,就是突然觉得,你看你本来出门挣点钱,却把自己摔了下去。这不是遭罪,那是什么?”
李有钱无奈地说着,似乎看透了生活的本质,又好像什么都没看透,只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是的,一个只会种地的农民能说出什么天大的话来,没有一句话能说得清这山里的生活,哪怕他李有钱说了一句什么,那县城东边的山头仍旧在县城东边,绝不会跑到天上去。村里人有时把话说到天上去,却始终没有离开脚下的红土地,哪怕把话说成一朵花,他们也不曾知道这花是什么颜色,话说回来,知道那是一朵什么颜色的花和种地砍柴有什么半点关联,就像李有钱刚说了一句无奈的话,但生活的无奈仍会如潮水一般冲他涌去,而他只是一片独木舟,翻船是必然的,无奈的是他还不会游泳。那他为何在苦海中远航?他又是何时出发的?为何出发?要去哪里?只有鬼知道,或许连鬼都不知。仰躺在病床上的根生陷入自己的脑海里,他自己同样是习惯胡思乱想的男人,或许只有这样,两人才成了有来有往的好友。二人的遭遇本不同,因为对遭遇的看法,自然生了同感。
根生有着紧张的血缘关系,而李有钱很早便失了父亲,彼此都缺了什么,自然也能把话说到一块,或者是为了同样的怜悯,把话凑到了一块儿。
“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只怪自己大意,怨不得别人。”根生叹气,用脚蹬了蹬自己的被子。
“这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那没有发生的事情,还有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是天意。我真后悔来这个世界,这世界没意思。”说完,李有钱苦笑了一声,鼻子里吭地出了气。
“或许是天意,天意难违。这就是命,命差,命苦。还是小时候好,什么都不知道。这人少知道一些事情,就少一分痛苦。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反而生了苦恼。你也想开点儿,既然做了人,就要认了做人的命,不然还有什么法子。”根生试图说些什么,让李有钱脑袋别生了什么岔子。这断了手脚,要不了人的命,这要是断了生活的念想,自然是要出大事的。
“你说啊!我们的父母亲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他们有没有问过我们,他们都没有经过我们的允许,就擅自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这不是来受苦来了。”李有钱躺靠在椅子上,两眼盯着天花板看,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只是看着天花板,什么都没看到。没一会儿回了头,往窗户外看去,那城里错落的楼房,那远处的城里人的水稻田,那些坝子里的村落,那村落更远处的高高的山的轮廓,当是都跑到他眼睛里去了,却不知他想到什么。根生妻子在打扰也病房里的橘子皮,听着二人说了男人间的话,不想说什么。
“谁人不是啊!话说如果能不做人,估计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哪怕做一头猪,做一头耕牛也是很值得的,至少不需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干这干那。”根生说着,似乎两人间生了一个熊熊的火堆,妻子在灶台边忙碌着做饭,转而又去打扰卫生,像回到了自家厨房一般,火塘,知心话,说些有的没的,喝着茶抽着烟,他是家里的主人,没人会说他什么,也没人会在自己家说李有钱什么。但不同的是,李有钱今天生了莫名的悲哀,这倒是在自家厨房火塘边从未发生过的。
“说来也奇怪,这出来也没多久,居然念起家来。在家的时候,着急着出家门去挣些钱,这钱还没挣着,又开始想回家去。”李有钱把眼神从窗户外收了回来,看了看根生,说完自顾自地笑了笑,他眼睛成了一道缝,露出嘴里为数不多的牙齿,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小老头,眼角的皱纹拥挤地堆在了一起,两片嘴唇上下交叠着,下巴往胸前削去,如锥子刺入青天白日中,头上的黑发已经不多,耳鬓更是见不得什么黑发的影子。
“我也是,这不出事倒好,一出什么事,一分钟都不想待外边,想着回家,哪怕挣不着钱,也要回到家里去。我们一起来的都挺好的吧?”根生问。
“没啥事,能有什么事儿!他们也念叨起你,说不知你醒了没有,这不让我来打个头阵。”
“没事就好,我们山里的,就怕出个什么事情。”根生说。
“你们估计也饿了,我给你们打点儿饭去。”根生妻子扫好了地,在病房门旁说着。
“你别去食堂了,食堂饭店还没到,你打什么去。再说了,那医院的食堂的饭估计好不到哪里去。你最好还是去外边买份回锅肉,带几碗米饭,比县医院的好多了。”根生直起了腰,朝门旁的妻子说了话。
“也是也是,这有钱不在这儿的嘛。有钱,你坐一会儿,也帮我看一会儿根生,我给你两弄点儿饭去。”
“不了不了,我得赶回煤矿去,今晚估计要干夜班去。今天不是没人送电瓶来城里充电,老板让我送来着。”李有钱忙起了身,一副欲走的样子。
“不差一顿饭的时间,吃完再回去,来得及!”根生急忙说道,要留有钱吃点饭。
“你就坐着,怎么一说到吃就要走啊!”根生妻子笑了笑。
“这……一会儿回去晚了,我要……”李有钱断断续续地支吾着。
“哎呀,有钱,别再推了。出院的钱有呢。”根生急切中带了不耐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回去晚了。”李有钱说,现在妻子旁。
“坐坐坐,吃完再走。”根生继续说着,把手朝李有钱那儿支了出去,往椅子上比了比手。
李有钱只得做回到椅子上。见此,根生妻子出了门买饭去了。
“根生,我这还有一百块钱,向别人借的,你若是回家去了,麻烦你给我老母亲送去。”李有钱说完,把一沓十五五块的钱递到根生手中。
“我不知能不能回家,说实话,我还是想回去继续干活去,这一回去,三四月的也没处挣钱。到时候看情况,我不回去的话,我让孩子他妈帮你把钱送去。”根生说道。
“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你说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盼头。这钱是不好挣,上辈子是欠了谁的?真像老人讲的,这辈子是来还债的,也不知道要还到什么时候。上有老,下有小,没有一天是闲的,忙着忙着,又见不到钱,真是没劲儿。有时候感觉干不动了,什么都不想干,又不得不干。要不是为了老人小孩,我情愿一个人要饭去,图一个自在。”说完,李有钱又端起柜头上的茶喝了起来,他又不自觉抬起头看看县城东边的山群,他的目光久久都没有从窗户里抽回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不愿意再说出口。
不一会儿根生妻子带回了饭,三个人很快吃完了饭,根生往自己茶缸里添了水,喝了几口开始说了起来。
“那我先走了,根生。如果你回家的话,替我把那一百块钱给我老太太,就说不要太想我,我挺好的,很快我也会回去看他们。”
“再坐一会儿,再闲上一会儿。”根生看着起了身要走的李有钱。
一旁的妻子也说了就他再坐坐的话。
“不了,我们会有大把的时间,等以后再说闲。”说完便转身走出了病房的门,外头的走廊里传来他下楼的脚步声,又急又响,好像急着去见什么似的。
李有钱走后,根生在医院没几天也出院回家去了。他本想着继续回煤矿当个厨子,却拗不过妻子,索性回家养病去了。
出了医院的门,他身上只剩李有钱让他带回家的一百块钱。出了趟村子,什么钱没挣着,根生只得带着头上的伤疤回到村里去了。
回到家,夜已经很深,本来三四个小时的路,二人走走停停,硬是从下午太阳快落山的傍晚走到了晚上十点多。
回到家,两个儿子也不在家,家里的耕牛也没闹腾,在牛棚里安静地反刍着嘴里的食物,走到厨房跟前,听见厨房里的老鼠见有人来便四处逃散,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咣当一阵乱响。
拉了白炽灯,又是起火烧水,暖了暖身子,吃了个夜宵,村里的人家都已纷纷拉了灯休息去了。顾不得别的,根生往李有钱家送钱去了,根生是个急性子,心头要是有什么事,他要在当天解决,所谓当日事当日毕。这要是有未做完的事,他定会失眠。出厨房时,根生妻子还劝他明早再去,他没听妻子的话,数了数钱便往李有钱家去了。
那天夜里,天格外地黑,夜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好像被人偷去了。村里的狗也不怎么叫唤,那真是一个安静,村里低矮的房屋都消失在夜色里。没一会儿,根生手电筒的白光就到了李有钱家,怕吵到小孩,根生轻轻地推开篱笆门走了李有钱家院子里,李有钱妻子房间里传来床板咯吱咯吱的响声,加了床板碰撞到墙壁的声音,还有男人喘粗气的声音。刹那间,根生以为李有钱先自己跑了回来,和他妻子正在办事。根生把手电筒朝李有钱妻子卧室打了几个晃,那房间里的声音便突然见消停了下来。
“谁啊?”根生妻子喊了一声。
“我,根生。有钱回来了吗?”根生问道,把手电筒的光从李有钱妻子卧室上移开去,把手电筒照到厨房上去,可以看见去年春节贴的对联,在黑色的夜里发出浅浅的红色来,红纸黑字,写了什么春回大地草满天,欢欢喜喜过大年之类的话。
“他没回来,有什么事吗?大半夜的。”李有钱妻子王梅花不耐烦地说着。
“老太太在家吗?”根生问。
“她不在,跑她妹妹家探亲去了。”李有钱妻子在她房间里喊着。
“有钱托我给你们带回一百块钱,那我给你吧。”说完根生又把手电筒照在她的卧室的门面上。
“明天给吧!我都睡了很久了。现在不想起来。”李有钱妻子在她卧室里喊着。
“行吧,那我明天送来。”说完,根生出了篱笆门回了家。
奇怪,有钱家两个小孩不在家?怎么都没有动静!根生想着,打着手电筒回了橡树林边的家。走到家,根生脑海中李有钱妻子卧室里听到的声音一直没有散去,心中也生了一种不该有的猜测。
根生打算向妻子说些什么,碍于什么顾虑,他任由心里的猜疑缠绕,没说什么话。回来抽了几根烟,喝了几遍茶,躺床上失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