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生苍白云一道,西南至东北亘天,复化作三道夜云,夜中月生,夜云苍白晕,惶惶正天。
高力士先是叮嘱了府里的内侍小心伺候,玄甲护卫,小心巡防外院,换了一身常服,又至门前,巡视了一圈兴庆宫的护卫情况。
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等到确定完全无碍之后,他趁着夜色,向着平康坊走去。
什么叫专业?
高力士管理隆兴商会的平康坊燕兴芙蓉醉酒楼,如意居酒楼就是专业的情报搜集机构,早就过了宵禁的时候,但是如意居酒楼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可是在如意居酒楼一个小院子里,几个靖安司的探子,正在奋笔疾书,记录下一切有可能的消息。
分门别类,将记录下的消息放入对应的箱子中,几个秉笔书吏,将所有的消息,穿针引线,最后变成了成文确凿的消息,整理之后,钉在几个竖板上。
就会有专门的主簿,每日取走这些纸条,走访调查,确认之后,再按不同门类,放进盒子里封好。
高力士走过了这些竖板,看过之后,将不甚重要或者已经过时的消息,摘下扔进火盆之中。
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看到关于长安煤窑的消息,就顺手摘下。
等到走完这些竖板,高力士手中已经有十数条确凿的关于关中煤窑的消息了。
他将这些消息递给了等着的靖安司副尉,让他们去核实。
高力士揣着手,将已经确定的情报,从盒子里拿出来,按个筛选,便已经心里有数了。
“陛下,是对的,触目惊心!这船漏的,千疮百孔。”高力士一拳砸在了桌案上。
窃国为私的虫豸!
跟一群虫豸在一起,怎么可能搞好大唐朝政!
怎么可能让大唐中兴!怎么可能让大唐再次伟大!
高力士站起身来,向着楼上走去。
如意居酒楼设计的极为巧妙,在如意居酒楼内,有很多的暗道,这些暗道极其狭窄,不过两尺宽,从外面决计看不出什么。
高力士脱掉了鞋,挨个走过了这些包厢,突然停下了脚步。
如意居酒楼的甬道昏暗狭窄,以夹道相连,这是如意居酒楼搜集情报的重要手段,里面都是不良帅在偷听。
当然了那些个污言秽语,那些个香艳场景,对于不良帅而言,反而是一种笑话和享受。
陛下交待的宫中肆意出售消息的太监随便找个地方给埋了,其实高力士悄无声息的埋了很多人,比如那个小黄门服侍太监鱼士乐,那是太上皇的近侍,属于坏事的那种。
高力士脱鞋在里面慢慢的走着,站在甬道里的不良帅探子,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样,若非高力士走过,他们还会俯首行礼,还以为这些个是雕像。
一动不动的偷听,这些大唐的勋戚、明公、缙绅、商贾讨论,就是这些如同泥塑雕像的工作。
高力士驻足,并不是听到了关于关中煤窑的事儿,而是听到了朝臣们讨论最近朝中局势。
这一听就是一群御史们,这群人最为饶舌,整日里喋喋不休,用陛下的话说,就是意见篓子,浑身上下都是意见。
他站稳了身子,便和大多数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包厢里极其热闹,几个御史,过了宵禁的时候,依旧在这地方寻欢作乐,推杯换盏,言谈之间颇为激动,似乎是在大声密谋着什么。
一个人显然是喝的有点大,舌头都捋不直的说道:“麻侍郎,这朝堂之上,武夫当道,整个朝堂都是乌烟瘴气。”
“郭相把权柄交于了圣人,圣人倒好,整日里为群武夫说话。”
“最近又开始改良当年的官员俸禄和赋税法,这不是瞎胡闹嘛。”
高力士听得清楚,说的是王琚说了那句:一百个王琚也比不上圣上,郭元振把权柄交给了圣上,圣上却不为文人们说话。
此话一出,包厢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显然这位口中的麻嗣宗,才是这次的主角。
侍郎,是是黄门侍郎相当于门下省中丞的另外一个叫法,算是尊称。
王琚本就是总宪,他离京去治河套和王化漠北了,门下省现在的平章事左侍郎空缺,现在有几个侍郎,都在争这个左侍郎。
高力士立刻就知道里面的麻嗣宗到底是谁了。
麻嗣宗,是张说举荐的人。
当时京师平叛太平公主,张说出京师主持安抚东都洛阳百姓入城,巩固城防,做的还不错。
后太平公主带着几名护卫仓皇出逃,麻嗣宗又组织百姓安抚长安周边县衙地方,并在半路劝返太平公主返回长安,因为是张说举荐,麻嗣宗愈加的招摇,常以门下左侍郎自居。
“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啊。”麻嗣宗似乎是非常不屑的说道。
这是当初开创武备屯营法的圣上在潞州的原话。
大唐在这个时候,依旧清楚的知道,最强大的力量是什么,也清楚的知道获得百姓的支持,有多么重要。
高力士一听麻嗣宗说话,立刻确认了里面的人的确是麻嗣宗。
麻嗣宗笑了两声,说道:“陛下意图是把大唐所有的良田都建设成为屯营制,不就是想借这个势吗?陛下圣旨不可违啊。”
问话的人一听麻嗣宗这么说,也是有些急切的问道:“这怎么可好,我们可是在京兆有不少的经纪,他们帮我们把持了数千顷田亩,这要是陛下的屯营法真的推行下来。那岂不是…岂不是太亏了吗?”
嘴上都是皇恩浩荡,心里却全都是生意经。
高力士在这如意居酒楼待的日子久了,听得多了,也是感慨。
麻嗣宗摇了摇头,颇为神秘的说道:“姚明公说得好啊。”
“姚明公说天下无事不私!无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姚崇说得好啊!这天下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可是这屯营法可用一时,等到真的击垮了吐蕃和突厥人,大唐江山鼎盛,到了马放南山的时候,兴文匽武是大势所趋。”
“这一人公耳,介时也会私啊,此时此刻…”
麻嗣宗话说了半截,但是问话的人,显然已经明白了麻嗣宗陈镒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喜过望,拍桌而起的说道:“正如那,彼时彼刻啊!”
“来,让我们为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共起一杯!”
酒杯相碰,包厢里却是热闹起来,但是显然有人和高力士一样,完全没听懂这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到底像在了哪里。
“麻明公,小人糊涂,这哑谜就不要打了吧,小人没听明白。”一个司职显然不懂,便问了出来。
高力士赶忙屏气凝神细听。
“当年太祖武皇帝何其威武,大军四个便完成了百年鸿业,夺下了这暴隋的江山!”
“等到征西大将军李靖,在瀚海,大破东突厥,灭了东西突厥。”
“之后呢?”
“大家都知道,征西大将军李靖啊,就被赋闲在家静养咯,以后不再上朝,后被武后铲除流放,一家两百余口全部消失在岭南烟瘴之地”
麻嗣宗笑着说道:“这就是彼时彼刻呀。”
高力士的眉头瞬间蒙上了一层冷汗,这群朝臣正如陛下所言,真的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麻嗣宗乐呵呵的说道:“陛下好杀人,大家呢,都顺着点陛下,我们无需反对陛下,等到这吐蕃、突厥人不再逞凶,这武备屯营法也好,户部屯营法也好,到时候便自己崩解了。”
“陛下总是要兴文匽武吧,也过不了几年。”
“嘿,等到太阳落山了,咱们再接着干就是了。”
“麻明公高见!为麻侍郎举杯!”一个司职叫了一声好,端起了酒杯,大声说道。
又是一阵碰杯的声音。
麻嗣宗显然也喝了不少的酒,喝大了,人就容易飘。
这人一飘,就容易说大话。
他笑呵呵的继续说道:“之前宋璟在的时候,宋大夫整日里反对陛下的主张,我看,完全没必要要反对嘛,相反,我们要夸。”
“夸,夸上天去!”
“夸得陛下如临九霄!夸得陛下飘飘欲仙!夸得陛下不知东西南北!夸得陛下大踏步的走!夸得陛下哪天连姚相四省明公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
“就到了诸位为国尽忠的时候了。”
一个司职拍桌而起,大声的说道:“好!”
“好一个如临九霄,好一个飘飘欲仙,好一个不知东南西北,好一个大踏步,好一个一意孤行!”
“来,举杯!”
高力士已经汗流浃背,汗水淌下。
这帮人,这帮人,真的…好可怕啊!
高力士继续往下听,但是他们已经不再谈论国事,高力士擦了擦额头的汗,向前走去。
他回到了如意居酒楼,一群探子已经回到了小房间里,将所有关于关中煤窑之事,都交给了高力士。
高力士忽然开口问道:“上次洒家派下去,让人寻找太原王家经商王娘子还没找到吗?”
皇子是什么?皇子是大明的国本。
虽然现在圣上没有确立谁是太子,但是陛下眼下只有一子,实在是太少了。
陛下春秋鼎盛,那就得多生孩子,作为陛下的大珰,那自然是要肩负起花鸟使的责任。
一个探子低声说道:“禀将军,未曾寻到,只知道现在四处经商,这王家这位娘子出入自己家人有时都不知道,小的尽快打听。”
高力士略微有点无奈的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上次购买的金陵的善福斋酒楼,眼下改造如何了?若是可以了,就该用起来,那可是花了几万两银子办下的产业。”
如意居楼,营收极好,账目上银子不少,便又买了另外一楼,这善福斋在金陵淮河水路码头附近,都是商贾,若是用的好了,也是陛下耳目之一。
“这个倒是安排好了,等过了年,就能用了。”内侍赶忙回答道。
“那就好。”高力士点了点头,继续处理着公案。
他一直没睡,反复琢磨着朝臣的话,这帮人,真是该死!
但高力士只有风闻言事,没有缉捕审问权责,那是玄甲万骑和御史的事儿,高力士始终小心翼翼,从不逾越一步。
即便是陛下当初交待,清理皇宫的时候,他都没碰那禁军提督宫禁的腰牌一下。
干什么活儿,就是干什么活儿的,不能越俎代庖。
他反复品读着那群人的话,越想越是脊背发凉,还寻思着法子,应该如何应对。什么飘飘欲仙,太阳落山的鬼话,让人汗流浃背。
直到破晓的时刻,他才站起身来,向着兴庆宫而去。
“陛下…”高力士刚走进门,就看到了在院内练拳脚的陛下,赶忙迎上。
高力士将自己听到的事告诉了陛下,忧心忡忡。
李隆基反而嗤笑了一声,说道:“这种捧杀,也在朕面前玩弄?”
“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李隆基反而递给了高力士一本奏疏说道:“你瞧瞧这本,你才会被吓到。”
捧杀这种手段,实在是,太过于低级了。
这得捧到什么地步,才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太小看他李隆基了吧。
这个麻嗣宗真的不大行。
李隆基是什么,是皇帝,皇帝是什么?
皇帝本身就如临九霄!
本来就有谣传是大明皇帝是真武大帝转世,还需要这群吊书袋们去吹捧?
这个麻嗣宗以为做了一点点事,又有张说举荐,黄门侍郎的位置,就可以坐稳了吗?
开玩笑。
京师京官的任命,全靠李隆基一个人说了算,谁举荐的是很重要,他作为皇帝用才是关键。
“你告诉张说,毕竟是张说举荐的人。”李隆基吐了口浊气,晨练结束,昨日略有一些疲乏,一扫而空。
“此人远不如王琚,过完年,送到王琚处听调,跟着王琚,好好学学,为官之道。”
李隆基不仅不给他黄门左侍郎,还要把他外放出京。
高力士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让御史台把他拿了?”
这等乱臣贼子,不杀怎么震慑群臣?
“朕有大事要办,不要擅动,误朕大事。”李隆基摇头,示意高力士不要擅动。
对于他要办得大事而言,麻嗣宗这等小角色,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要将自己的力量攥成拳头,把事情彻底办好。
高力士拿过了奏疏一看,奏疏非常的长,约有三千余字,而且公文没有句点,看起来非常的费劲儿,之乎者也一大堆,读起来颇为困难。
他一直看到了李隆基晨练结束才看完了奏疏,却是完全看不出什么问题来。
“写得好不好?”李隆基收功吐气,天气虽然很冷,但是他身上却冒着热气,晨练军阵之法,着实费力。
高力士愣愣的说道:“写得好。”
奏疏说的是,陈边务十事,桩桩件件,都说的很有道理,整篇文章读下来,逻辑清楚有理,似乎是只要做了这十件事,大唐边患即可安宁。
李隆基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说道:“写得好,但是里面含沙射影,夹棍带棒的说了谁?”
“你品出来了吗?”
高力士俯首说道:“臣愚钝。”
“他在讽刺朕啊。”李隆基点了点那本奏疏,笑着说道:“桩桩件件都在理,说的不错。”
“你看那奏疏里的第一事,明面上在说赏罚,但是却有一句:临阵退走而不问,军法所难容,而军机省首辅郭元振,始终不戮一人以徇。”
“表面上说的是郭元振,但是却是在说朕。”
“朕下旨,被敌军骑兵冲散主将副将被杀,逃营回归者不杀,郭元振执行朕的命令,有错吗?”
“但是这么一句话,却将临阵和脱离军队,混为一谈,这叫什么?”
“这叫混淆是非。”
李隆基得亏是从后世来的,后世是个信息时代,信息铺天盖地,有真有假,需要自己去分辨,很多热点的事,总是反转又反转。
他对这类的消息,只要读下来,便知道了他们的落脚点到底在哪儿。
只需要让子弹飞一会儿,事实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李隆基还是有耐心让子弹飞一会儿的,比如军器倒卖之事,就查补了将近两个多月。
估计这个国子监的教学博士,还洋洋得意:我偷梁换柱的说你皇帝两句,你却还不知道。
李隆基看的更加深入一些,朝臣们每天上那么多的奏疏,其实就是在构建信息茧房。
没办法把你老李家关进皇宫那个猪舍里了,就想办法把你关进信息茧房的猪舍里。
这一点,姚崇在他的奏疏里也说的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