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怀慎说一项政策只有试运行三年,才能算是一个足够稳定的政策;运行五年之后,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可以执行的政策;能够稳定的持续的运营二十年以上,这个政策依旧稳定且正常,那就是长久之策。
李隆基对这段话颇为认同,这一年来,无论是屯营法、武举学堂、官邸法,都在进行着不断的尝试革新,一步步的向着正轨而去。
改革就像锯木头,有时向前、有时向后,有时向左,有时向右,但总体是深入发展的。
李隆基要保证自己在二十年内,不溶于水,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新政才有可能,不会人亡政息。
次日的清晨,这原本是元正(春节)阖家欢乐的时候,李隆基不得不召集阁老会议,在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内。
办几件事。
第一件事,确定下河北道巡检御史人选,挂御史台右中丞御史衔,彻查密州市舶司私市。
第二件事,就是过年前,说要设立的新马政和安西、漠南东受降城等地贡市,开放等诸多事宜。
第三件事,则是北海侯独孤明杰,要剥其勋爵地位。
北海候也是勋爵,甚至位在伯爵之上,这是极其不合理的,李隆基打算先把外戚国舅的勋爵二字去掉,改为太宗时期的秩从五品。
李隆基来到了勤政务本楼的二楼,堂内的长桌上,压着一块透明的琉璃瓦。
高力士做事很周到。
琉璃瓦压着,是绘制一张太宗时期大唐全舆图,但是有很多地方都是空白。
这是杀人诛心,这是警示!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群臣见到陛下走了进来,赶忙行礼。
李隆基点头说道:“朕安,坐。”
礼部尚书李济立刻说道:“陛下,太宗皇帝的皇后观音婢舅舅长孙无忌,想当年,长孙无忌慧眼识才,把妹妹许给了秦王李世民,李世民登基后,他便成了国舅爷,他曾经跟随李世民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在立储之争时,他支持外甥李治,成为顾命大臣”
“高宗登基后,长孙无忌贪赃枉法高宗朝政,最终削去他的爵位,长孙无忌被流放黔州,后令自缢。。”
“臣以为若是北海候,真的贪赃枉法,可徇此例。”
李济平静的说完了。
李隆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李治当上皇帝后,起初对他的舅舅言听计从,自从长孙无忌反对武昭仪进宫开始,甥舅二人开始分崩离析,武昭仪就是后来的武则天,当年唐高宗打算立武则天为后,但遭到长孙无忌的反对,这让武则天对他怀恨在心。后来,就在唐高宗面前告长孙无忌谋反,唐高宗虽然心里明白,舅舅长孙无忌不可能谋反,况且,也没有他谋反的证据。
但他耳根子软,经不住武后和许敬宗的轮番“进攻”,最终削去他的爵位,长孙无忌被流放黔州,后令自缢。
李济在干嘛?
在给陛下找本朝案例啊!
陛下没有明确表态的时候,李济说,念其太舅姥爷,姑宥之,亦未尝不可。
等到陛下把人扔进了靖安司,李济又说,陛下请看,高宗皇帝干过,你随便折腾就是。
礼部把地都洗好了。
甭管怎么办,陛下都是有理有据,符合宗族礼法,更符合礼制,更是祖宗之法!
杨瑒愣愣的看着李济,用力的挤了挤眼,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济,这难道就是六部明公的实力吗?
对于杨瑒而言,李济前后态度转变之丝滑,完全让杨瑒直呼…专业!
姚崇也是满脸惊讶的看着李济,此人屹立于朝堂之上,三十年不倒,被誉为大唐朝堂常青树,那是绝对有道理的。
一众朝臣,叹为观止。
“李爱卿就坐。”
李隆基示意李济就坐,他坐直了身子说道:“既然李济尚书提到了长孙无忌的事儿,今天就先议一议独孤明杰,朕决议革除外戚太舅北海候的爵位,以秩比五品为准。”
这件事就是跟礼部说,因为宗人府事归礼部管理,大唐的皇帝不会允许自己的头上还有个大宗正之类的人,压在自己的头上。
李济认真的斟酌了一番说道:“秦汉朝就有慎防外戚干政的条例,历朝因之。”
“唐高宗曾圣旨严诏外戚,无定员,从五品下。”
“臣以为陛下所言甚善。”
李济说陛下是对的,而且有理有据。
李隆基点头说道:“诸位公卿,可有别的意见?”
李隆基看着朝臣们不说话,点头说道:“既然没人反对,那就制诏吧。”
李济这地,都洗到了一千多年前,让朝臣们怎么去反驳呢?
无从反驳。
大唐外戚当官的畸形,是历史遗留问题,用太宗高皇帝的原话说,在创业之时因功结亲者,尤当加厚,其官品不可太高,虽高亦只授以优闲之职。
贞观三十年,太宗皇帝已经意识到了外戚权利过大,应该回归他的历史该有的地位,秩五品,可惜,此时的李世民,已经没有精力去处理这等微末小事了。
一直到高宗登基后,长孙无忌对高宗的态度就像是长辈说教孩子,总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所以才会罢黜赐死长孙无忌。
可以说长孙无忌是可以制衡武则天的,但是却过高估自己的实力。
“河北道沧州私市,诸位明公,就从无耳闻吗?”李隆基敲了敲桌子,说起了第二件事。
沧州市舶司私市,规模一定极其庞大,否则李隆基这个如临九霄的皇帝,是不可能知道。
在朝臣之间,这大概是公开的秘密了吧。
姚崇摇头说道:“陛下,臣诚不知。”
卢怀慎也是问心无愧的说道:“陛下,臣亦不知。”
姚崇、卢怀慎,巡抚地方十余年,唯独没有巡抚河北道,而且多数都在关中道、河北道、淮南道等地巡抚,他们不知道几千里以外的事,也不稀奇。
但是其他人呢?
李隆基看向了李济、魏知古、郭元振、马衡宇、杨瑒。
马衡宇俯首说道:“臣诚不知。”
工部是六部,马衡宇以前的地位,也就是和勋臣外戚争夺下大唐道路和水利的修建权力,工部早就没有了太宗年间,修建长安皇城时候那种煊赫一时的地位。
李济叹了口气说道:“臣略有耳闻,但不知其详,家中曾有书信谈及贸易之事,臣实在是一窍不通。”
李济在京活动一应由娘家提供,这件事,李隆基知之甚详。
李济俯首说道:“陛下,臣之前掌刑部时,曾略有耳闻,却不知已经闹大了这个地步,之后就随军征战陇右,对此事不甚了解。”
李济说的是实话,他从未履任河北道,家境普通,父亲、爷爷都是普通的百姓,他想参与到这等买卖,也没人带着他一起做。
魏知古左看看右看看,自己尽心辅佐陛下,终于轮到他为自己言明一次了。
但是这个时候的魏知古,却是认真思考,一言不发。
他不清楚,陛下到底是打算抓着这件事拿他开刀,还是说涉事不深,可宽宥。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臣收过波斯银币,不足一千两。”
李隆基点了点头,看着魏知古认真的说道:“是送到太仓承运库那些吗?”
魏知古听闻此话,长松一口气,陛下不是借着沧州市舶司私市要他下课,而是想了解此事详情。
李隆基登基,大赦天下,这个大赦天下的用意,就是给一些人调整,新朝新气象,新朝雅政之后,依旧不收手,自然要重拳出击。
彼时韦后带头发财,甚至让手下的大太监们,往塞外售卖火羽等物。
这样的风气之下,你让李济或者在朝的任何一个官员,独善其身?
并非人人都是卢怀慎和宋璟,连皇帝的万寿节都不带写贺表,送贺礼的。
李隆基并没有打算翻旧账,只是在问李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户部掌管船证勘合之务,这么大一个市舶司,就在沧州建着,往来船舶每日百余艘,魏知古要说一点都不知道,明天魏知古就得致仕回家了。
魏知古十分认真的说道:“其实认真想想,这件事发端于神龙二年,大唐水军游击将军刘茂,俘虏了海盗黑脸判官,在其霸占的海岛上发现大量的珠宝、香料、金银器具。”
“当时广州、扬州、苏州等地带回来一船又一船的香料等物,这些香料和海外奇珍,颇受追捧。”
“独孤明杰,就曾上书请求勋臣外戚参与海贸经营等事,可是未得勘合。”
“而后楚王李重茂坐事下狱,就是他私造海船,扬帆出海至倭国、朝鲜等地,贩售往来,被朝鲜王禀奏,才因此被太宗皇帝坐罪下狱。”
“楚王有二子,次子李庆,与独孤明杰有旧,与独孤明杰的儿子独孤盛,后在户部金部司郎中,长于诗赋,在长安有梅花诗社一座,后楚王被贬庶民,独孤盛接管梅花诗社,改为绿鄂诗社。”
魏知古大概简单的梳理了一下其中的关系。
李隆基愣了愣说道:“可是岐王李隆范,所在的绿鄂诗社?”
陈循作为文渊阁大学士,点头说道:“陛下圣明,正是那个绿鄂诗社。”
李隆基对此有印象,李隆范好学工书,爱儒士,无贵贱为尽礼,与阎朝隐、刘廷琦、张谔、郑繇等善,常饮酒赋诗相娱乐。又聚书画,皆世所珍者。
这也是李隆范的弱点,独孤明杰在京一直不出,就是用大量钱财、字画、古董等收买京城官员,而且还有诗社为自己摇旗呐喊。
这一下子全都串联起来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无外乎就是致富神话罢了。
一个个致富神话的背后,不就是这层层叠叠,理不顺、理不清楚的关系网吗?
一旦理清楚,其实就不难理解,他们在为谁摇旗助威。
京城四杰也好,绿鄂诗社也罢,他们依附于谁,就替谁说话。
食利者总是如此,紧密的联合在一起。
李隆基点头说道:“朕决定派出以三千玄甲骑兵,日夜兼程赶往沧州州,详细勘察沧州市舶司私市之务,但是河北巡察御史,也要定个能臣干吏。”
这个沧州市舶司经营了十数年的时间了,利益庞大且难以切割。
而且事涉外戚,想要彻底查办清楚,绝非易事。
杨瑒左看看右看看说道:“陛下,要不让臣去吧。”
姚崇一直说让杨瑒出去历练历练,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杨瑒看没人愿意得罪人,他只好站出来。
弹劾北海候独孤明杰,陛下的太舅姥爷,是他在年末的时候,捅的篓子,这篓子眼看着越捅越大,只好自己去了。
现在这个案子和京察的独孤鼎案掺和在一起,越来越复杂,水越来越深,自然得他去。
姚崇其实不太愿意让杨瑒去,河北道的水太深了,杨瑒太直了,去了怕是出事,比如驿站失火、山贼强劫、不慎翻车、落水、水土不服等等原因。
姚崇是从神龙三年就以中书舍人,御史左丞巡抚地方了,对于地方的事儿,姚崇非常的熟悉。
姚崇坐直了身子说道:“陛下,臣以为沧州市舶司之事,并不难。”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可一旦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私设沧州市舶司,在上下贪腐的时候,不就是个私市吗?问题可大可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不过罚酒三杯。
但是既然闹到了廷议之上,这件事就算是上称了。
私设沧州市舶司,想要查清楚并不是难事。
姚崇继续说道:“但是河北巡察御史衙门已经糜烂不堪,杨瑒出身谏台,到河北道也可重新梳理河北御史衙门。”
“吏治先治风宪,陛下既然要抓风宪之事,杨瑒正好过去试试。”
姚崇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并且认为杨瑒的自荐,也很有勇气,此次河北之行,主要是重建河北御史监察衙门。
这河北御史监察衙门烂了,河北的吏治绝对好不了。
至于仓州市舶司,怕是收到消息就开始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了,即便是没有也是惶惶不安,如同待宰的牛羊罢了。
李隆基左看看右看看,点头说道:“杨御史,莫要辜负朕的期望,你挂吏部右侍郎印绶,前往山东。”
吏部右侍郎乃是从三品上,但是按照外放为品秩自动减一级,其实李宾言只是从三品下罢了。
“臣定不负圣眷。”杨瑒领命。
廷议还在继续,李隆基继续说道:“王明公,太仆寺的新马政出来了吗?”
太府寺卿王仲传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做好了。”
他将手中的几本奏疏分了下去说道:“陛下,太仆寺的新马政为三个方向,齐头并进。”
“第一要务,胡马不可久用,不可为依仗,否则北虏以此挟重,反而让朝廷用兵,处处掣肘,臣以为在河套、朔州北设立两个军马场,选育良种。”
“臣依据陛下所言盐铁之法,以四倍所需倍之,核定马倌月俸,此非定策,随查随补。”
李隆基看着那封奏疏,大唐要在春耕之后,对墨啜发动进攻,收复漠北,营建城池,恢复太宗时期漠北十八府,加强对塞外漠北地区的控制。
王仲传在安排上,居然紧跟陛下的角度,丝毫没有考虑到墨啜打不下来,又当如何。
王仲传继续说道:“第二自然是三受降城贡市,臣也拟了个流程,整顿边疆私市,合并马市为贡市,确定马匹膘肥年龄,马价折银等事。”
轮廓文章,王仲传的这个互市的种种制度,做的都不差,都已经正四品上大员了,能力是极强的。
李隆基看着贡市的制度,摇头说道:“太仆寺为何要用盐引、粮食、铁器、茶叶等物,以物易物呢?为何不用银币?”
大唐一个月铸银币三十八万,随着李隆基加高了劳动报酬,又给了铸币监一块一等功勋牌,这月铸银币的速度正在加快。
大唐上下抱着,三十年后,让陛下还请过去欠款的同时,不能欠天下的钱。
王仲传愣愣的说道:“可是银币国内都不够用啊,随意用给马市,那大明用什么?”
李隆基叹气,他就知道是这样。
他无奈的说道:“突厥人、鉄勒人,也要用银币在贡市购买自己所需,我大唐物产丰饶,这银币流出去,还能流回来。”
“照朕说的做吧,就以银币为交换媒介,让他们带着银币去贡市里购买所需之物。”
“定要严格控制火器、钢羽等物向草原流动。”
利用铸币权割韭菜这件事,对于大唐朝臣们而言,是一个新命题,毕竟大唐连官铸钱,都等同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