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荣耀与祸患

提到开国功臣,许多人最终难逃“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有些被帝王猜忌,认为他们“功高震主”,于是决心除掉他们。有些因为居功自傲,心怀叛逆,最后走上了断头台。还有一些由于利益冲突,与帝王无法共存。

开国功臣们的处境真可谓是荣耀与祸患并存,稍有不慎就可能遭遇满门抄斩的厄运。

在贞观十七年(643年),唐太宗颁布命令,将二十四位功臣的画像悬挂在凌烟阁内。

这一批元老重臣中,有许多是出身于关陇士族的军事贵族。其中,位列凌烟阁功臣之首的国舅长孙无忌,就是关陇士族集团的典型代表。

关陇士族集团盘踞中央,对皇权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从魏晋时期开始的大分裂延续了四百多年,形成了关陇、山东、江左和代北等强大的士族集团。这些士族势力掌控朝政,垄断仕途,使得皇帝对他们心生忌惮。

在唐太宗统治期间,长孙无忌始终平安无事。尽管唐太宗在贞观十二年(638年)推出《氏族志》以巩固皇权,并将皇族、外戚和山东崔氏大族分别列为一、二、三等,从而打击了一些山东士族,长孙无忌的尊贵地位仍未受到影响。

唐太宗去世后,武则天实际上掌握了四十多年的权力。她从辅佐唐高宗李治起,逐渐从皇后、皇太后的位置一步步登上皇位。

武则天最初支持唐高宗将《氏族志》进一步改为《姓氏录》,并公开要求将“以后族”列为第一等,同时贬黜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等人。

势力强大本身并非原罪,只要他们支持武则天,就不会遭到贬逐或诛杀。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之所以遭受重创,主要还是因为立场问题。

武则天为了打击重臣,任用酷吏,并奖励告发者。反对武则天封后和擅权的长孙无忌,被许敬宗诬陷谋反,因此唐高宗不问缘由地剥夺了他的官爵,将他流放至黔州。在流放途中,长孙无忌遭到逼迫,最终自缢而亡。

与此相反,由于在立后问题上持中立态度并未表达反对意见,李勣和程咬金得以保全自身。

唐高宗询问李勣的意见时,他并没有像褚遂良和长孙无忌那样坚决反对,而是打了个太极,说道:“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问外人呢?”

武则天成为皇后以后,首先就是把当时的武氏家中亲属数封,兄弟并封,将外戚拉入勋贵团体,而外戚与文臣是利益共同体,这样一来,将以军功晋升武将完全孤立。

勋臣扩大化之后,就是勋臣污名化。

大唐的开国功臣包括长孙无忌、李勣、李君羡等,都摇身一变,就开始上下剥盘,仿若是天大的坏人。随后都被武则天诛杀。

自此,兴文匽武自然可以大肆推动。

大唐的兴文匽武却是从高宗年间就开始,当时的大唐,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突厥臣服,契丹纳头就拜,高丽被灭,高济为大明走狗,倭国也尊大唐为天国,举目四望,安有敌手?

李隆基犹豫了下继续说道:“同样也有大势所趋之故。”

“朕观古今,戎事若太极阴阳,无外乎进攻、防御,此消彼长,此起彼落,在攻守之势间,不断相继往复,连绵不断。”

“若潮汐涨落,当战争的双方,防御更加形成优势,则倾向于防御,当进攻更加优势之时,则倾向于进攻,此乃大势。”

“大势,非人力所能左右,历来兴文匽武,皆因此消彼长之故,再有人推波助澜,文不兴,武松弛,旦夕有危,自然是积重难返。”

李旦手里握着一枚棋子,迟迟不肯落下,他满是疑惑的说道:“三郎,这都是郭元振平日里和你说的吗?”

李隆基摆了摆手,无奈的说道:“郭元振滑的很,他怕朕亲征,从来不讲军务,只讲民生,朕凡是问军务二字,他都打官腔,臣愚钝,来搪塞朕。”

郭元振从来没有和李隆基讨论过具体的军务问题。

李隆基自己也是个臭棋篓子,也不掺和具体指挥,只定调,定下战略目标,给够粮饷,让军士们自由发挥。

李隆基继续说道:“防御二字,不仅是防御可以形成局部优势的时候,才会防御。”

“有的时候,进攻收效甚微,大势自然也会转向防御。”

“如同阴阳有隔,进攻与防御之间,总有停顿。”

“这段停顿时间,一旦被有心人稍加挑拨,再加上各种诗社摇唇鼓舌一番,这兴文匽武的大势可成,即便是强横如英国公面对此等大势,也只能徒叹。”

李隆基用手比划了很小的一段距离,他的意思很明确。

进攻-防御-进攻,停顿的时间并不会很长,因为进攻收效甚微的时间必然也不会太久,顶多二十年,草原上就会勃勃生机,万物竞发。

但是在这个转圜的过程中,停顿的时间,就会有人,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就会开始这所谓的兴文匽武。

李旦手里握着一颗旗子,始终没有落下,他五十有三,不知天命何时,他就是想借着这人生最后的一段时间,跟陛下好好聊聊戎祀大事。

他之前就在朝堂之上,反对文官过度干涉大明戎事。

他以程咬金为例进行上谏,劝谏陛下重视戎事。

但是现在看来,陛下可能不善于具体指挥,但是对戎事已经思考了许多许多。

“三郎英明。”李旦落子,笑容满面。

大唐现在臣子摊上这么个君主,是福气,不用太过解释,不用太多的举例,陛下自有明悟。

李济上次在盐铁会议上拍马屁,官吏称其职,戎政得其平,法纲纪修明,仓储庾充盈,闾阎安乐业,有一句是错的吗?

并没有。

但是陛下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马屁,这些拍马屁的笔杆子只能憋着。

李隆基笑着继续说道:“其实吧,朕以为战争是为了获胜,产生阴阳相隔的停顿,也不全是进攻与防御之间的转化,还有就是情报缺失。”

“不了解,所以进攻收效甚微,大唐历代皇帝征伐沙漠,大多数都是战果寥寥,大军动,则突厥人望风而逃,千里无马鸣。”

“这种情报缺失,导致了对情况不完全了解,故此进退失据,进攻转为防御,变成了应有之意,最终导致了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衡。”

“所以朕才决定设立靖安司,招收各族充斥不良人刺探军机,深入虏营,探听敌讯,朕深以为善,故把靖安司暗探家属,乔迁至渭州,专设营邸荣养,多有荣待。”

高力士长笑两声说道:“陛下英明。”

李旦发现自己想说的,李隆基其实都已经知道了,而且理解非常深刻,完全不需要他再去多说什么。

进攻与防御的转圜间隔,就是兴文匽武的最佳时间。

这种变化,可能是因为进攻收效甚微,可能是防御更加轻松,可能是对敌人不够了解,但是间隔的时间,一定会产生。

这个时候,但凡是有人轻轻推一下,这石头就从高山上滚落了。

李旦犹豫了下继续说道:“三郎,常听闻,胜败乃兵家常事,故此有人将戎比作是一场豪赌。”

李隆基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说道:“就前段时间,弹劾郑家嫡孙造反的那位御史杨瑒,就这么骂朕,说朕是穷兵极武,而且说得还很有道理。”

“他和郭元振所说的意思,大致相同,他认为战争之中,一胜一负,兵家常势,胜负旦夕之间,又以多次吐蕃之战为例,劝谏朕少兴刀兵。”

“还说朕是个通宵必醉尊罍的赌徒,朕玄武门冲阵夺宫,也被他说成了犯险,将国家危亡系于犯险之上,国必亡也。”

李隆基笑的原因很简单,朝臣们一会儿高呼陛下英明,实乃英主也,一会高呼陛下是亡国之君。

李隆基始终处于英明之主和亡国之君的双重叠加态,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都会坍缩成英明和昏聩的模样。

“那三郎以为呢?”李旦继续推动着炮,对李隆基的车进行大肆绞杀,得胜的契机就在眼前了。

李隆基摇头说道:“他的现象、问题、原因、方法,都说的面面俱到,是个不错的御史,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朕不会听他的。”

“他那也先举例,说突厥陈兵渭水就是赢红眼的赌徒,结果却是满盘皆输。”

“他说的很有道理,战争的确是场豪赌。”

“但是朕以为,战争本身具有偶然,我们不断的让十方边军,和两京六禁军营变得强大,二十个月枕戈待旦,日夜操练,设立武学堂,准备了无数的军备,就是在减少这种偶然对结果的影响。”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朕不以为战争等于豪赌,战争是为了迫使敌人屈服于大堂意志的严肃手段,它虽然有很多的偶然,但是一些偶然是可以避免的。”

“战争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不应该和赌博画上等号。”

李隆基一直在尽全力消除战争中偶然因素对战争结果的影响,这一点上,无论是武学堂、大量放赏、整饬军备、严肃军纪,都是在消除偶然。

杨李旦笑而不语,陛下做的很对,他没有什么可以谏言的地方,可能陛下对于谋略,不甚精通,可能不能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但是陛下对大势的理解,却格外的深刻。

这和陛下治理朝政是一样的,陛下不擅长阴谋诡计,更不擅长鬼蜮伎俩,但是陛下擅长阳谋,擅长大道。

陛下必须要能征善战吗?

对于李旦而言,并不需要如此,大唐有的是将领能征善战,陛下只要理解战争的本质,那就是英主了。

李旦满是笑意的继续和李隆基下棋,这眼瞅着马上就要赢了,其实李隆基埋伏着一手,就等着太上皇的棋子动一动。

“太上皇胜。”高力士突然喊道

…这就输了?

好离谱。

李隆基面色严肃的说道:“高力士,去泡壶好茶…”

“是。”高力士领命而去。

李隆基呆滞的看着太上皇,低声说道:“怪不得每次几位王爷走的时候,都是一脸怒气,捶足顿胸,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可惜了,一盘好局。”

太上皇笑着说道:“娱乐,娱乐而已。”

李隆基无奈摇头,喝了一壶茶,便微笑着出去。

朱祁钰站起身来,换了身平常的衣服,专门拿了个面罩,带着高力士和李明翰,向着市井走去。

他们从兴庆宫的后门出,便走进了人间烟火。

街道两旁,店肆鳞次栉比,初夏的阳光,洒在红砖绿瓦之上,将本就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更添了几分明动。

走在街上,身前、身后俱是一张张百姓脸庞,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不远处隐隐传来商贩响亮的的吆喝声在揽客或者兜售货物、偶尔还有一声马嘶长鸣那是驿卒或者马鞍上插着军旗的掌令官、路边显然因为讨价还价出现了争执,街头小吃的香气扑鼻而来。

现在禁军出动,李隆基每三天操阅军马之事,迫不得已的停了。他只能乔装一番,带着护卫上街来。

操阅军马而不得,那就操阅一下京师好了。

上次这么乔装打扮,还是上次。

人间烟火,自然有朦胧的诗意,也会有色彩斑斓的画卷。

李隆基停下了脚步,眉头紧皱的说道:“那是什么人?”

“穷民苦力。”高力士赶忙低声说道。

高力士不懂,明明是繁华盛景,陛下为何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破烂草鞋,背着孩子,吃力的推着一辆独轮木车的穷民苦力。

明明街道如此繁华,明明街上人流涌动,可是陛下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已经渐行渐远的身影。

“穷民苦力?”李隆基的声音变得森然了几分。

辇毂之下,首善之地!

高力士眉头紧皱,他经常能看到这些人的身影。

但是陛下如临九霄,自然是看不到,但是这些人真实的活着,就在这京师,就在天子脚下。

高力士低声说道:“谓曰穷民苦力,营无生计,惟于行贾辏集之区,百货灌输之地,肩挑背负,走进脚推车,日觅数钱以资衣食、父母妻子。”

“多为外乡人。”

乡在大唐特指乡野之人,他们进城务工为生,在商贾、货物聚集的地方,肩挑背负,好一点的,还有个手推车。

李隆基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口浊气说道:“他们在家乡难道没有田吗?”

高力士眉头紧皱的说道:“怎么会有呢?他们在乡间无田无亩,也不住城里,多数都在城外民舍,仅租得陋舍蔽体,勉强能遮风挡雨,黧瘦疾苦。”

“若是丰年尚好,毕竟坊主商贾需要劳力做工。但是一旦到了灾年,便是出不得城,城外跟无依仗之所,城内亦不需劳工,几多苦楚。”

李隆基点了点头说道:“跟上去看看。”

李隆基一行有九个人,除了高力士和李明翰,还跟着六名跨刀的护卫,也是普通打扮。

但是再普通,百姓们一看李隆基的样子,就知道大户人家,多是躲得远远的。

京师别的不多,唯独这势要豪右之家,遍地都是。

李隆基跟随着那名穷民苦力,来到了米行。

显然这穷民苦力,无处安置孩子,就把孩子的襁褓放到了门前,开始搬运车架上的米粱麻袋,一共七袋。

李隆基一直站在不远处,让一护卫靠在孩童不远处的墙边。

这年月里,有的是偷孩子的人,若是有人伸手,在陛下面前犯罪,那必然是刀出鞘,人头落地的份儿。

街上可是有不少京兆府的巡捕在转悠,倒是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孩子。

这劳力搬完了麻袋,坐在了角落里休息,李隆基示意兴安去买点饴糖、果奶之物,便走了上去。

“这位郎君,冒昧打扰。”李隆基走了上前,想和这壮丁好好聊聊。

劳力壮丁抱起了孩子,站了起来,满是警惕的说道:“莫叫俺郎君,叫我柳玖就好,担不起。你要做甚?俺不卖孩子。”

柳玖显然以为李隆基打算买他的孩子,所以才过来搭讪。

李隆基往后退了一步说道:“并不是打算买你家孩子,就是想问问你这营生如何。”

“你有所不知,最近陛下设了通政司,我们是通政司的人,专门体察民情。”

李隆基拿出了一块信牌,习惯性的递给了高力士,高力士将信牌递给了柳玖。

柳玖看了半天,还了回去说道:“俺不识字,但是看你的打扮,的确是官宦人家,你要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