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琴声“铮嗡”,沉抑旷远,似在抒发太古幽谷之音。
仲长潜踏着琴韵,步入院中。
见院角桂树之下,琴台之上,琴者悠然挥袖弹指。
却不是他以为的无功先生,这悠古之音,竟是一名清丽绝俗的少女所奏。
是阿微!年方十六的阿微。
才过七天,她的琴技又进,琴路却变了。
不似少女,竟似皓首古人。
她是又经历了甚么?难道是我这几日不在,她抑抑而变?
王轻微浸入琴中,浑然不觉外物,不见仲长潜回来。
琴台下,王绩与孟诜在闻琴对酌,见了仲长潜也不理会。
仲长潜望着阿微,痴了一会才醒来,默默地抱膝坐在院中青石上,闭目聆听。
将自己这几天的勾心斗角、血腥杀戮,慢慢冲洗涤荡,
也将自己如痴如醉、似梦似真的情思,缓缓收拢安放,
致虚极,守静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到现实中来。
他去阿爹阿娘房中,告知自己回来了。
几日未见,阿爹阿娘见了他,自是欢喜,却也不显意外担心。
他以前也常随阿翁出去多日,但阿翁过世后,自己极少如此一走几日。
阿娘不是会担心的么?
“阿潜,你去绛州的事办完了?”阿娘问。
见他愕然,阿娘又道:“黄五郎来过,说他受伤了,请你去绛州代他送货,叫我莫担心。”
原来是黄五!他来作甚?
回答阿娘:“办好了,得了五百文钱,阿爹阿娘看上了甚么物什想要买的,我去买来。”
那金铤的事,不敢告知,说不清楚,反生不安,反正也不急用大钱。
阿爹阿娘听说他替黄五郎走一趟,几日便得了五百文,抵得上他人三四个月的工钱,自是高兴,见他想着爹娘,又是欣慰满足。
阿娘又道:“阿潜,你越来越会挣钱了,我也放心了,这几日阿秀来过几次,你想不想阿秀?要不要去提亲?”
仲长潜又搪塞了几句,让阿娘放心,等自己想好的那一日,会主动告知的。
阿秀……会有那一日么?只怕是自己要让她伤心了,自己竟然会是这样不惜福的人?
三人说了会话,他听到琴音已寂,出到院中。
阿微仍在琴台,桂树下,月华里,俏然独立,秋风过,衣袖轻飘,清冷似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
孟诜与王绩也仍在对酌,孟诜竟也在纵酒为乐。
他见阿微下了琴台,似仙子下凡人间,来到自己面前,眸中带着清露。
轻轻道了声:“阿潜,你回来了。”
“阿微,我回来了。”
阿微轻轻一笑,不再说话,迈步回屋。
仲长潜被这一笑的光华所迷,怔在原地,也不敢去看那令他心动的背影,只望着琴台,似乎阿微还在那桂树下。
良久,他才走过去,向先生问好。
见王绩酒意尚轻,气色颇佳,犹胜过自己出门前,也多了一份安心。
又见孟诜已具醉态,犹在饮酒,似有心思。
仲长潜心道:孟兄啊孟兄,你也尝到这被冷拒的苦了,如何适度,何以自医?
他将孟诜搀扶回家,安置睡下。
他也很疲累,洗漱后躺下,脑中却不想睡,睁着眼睛,想着这几日的事,想着阿微方才与七日前不同的意态……
阿微,你似已看淡了离别与动情,不愿动心,也便不会伤心,是这样么?
……直到想累了,才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他自己又换了金创药,然后叫醒孟诜,再问诊金如何?
先生为村人看诊,一次少则五文,多则十五文,县里也有三十文的。
可孟诜的收费奇高,而且在此并非看诊一次,已是常驻私人医师,实不知他心里是个甚么价位?
孟诜抚头叹息道:“谈甚么诊金?是我自己托大,王十二娘总是不得亲近一步!五斗先生却是已接受了我。”
仲长潜心中大惊,忙问:“你是如何做到?”
孟诜得意道:“五斗先生自己本是喜欢简放洒脱、不拘小节、心向老庄之人。
前两者是我本性,只因太过在意,便多了拘谨虚礼,明白之后,恢复本来即可。
后一个么,我熟通五经,有青云之志,这老庄可是非一日之功,本不受先生待见。
但是,若换一个视角看,立即不同,当他发现不是寻友,而是为女择婿时,本是缺点,却也转成了我的优点。
前日,我向他表明了对王十二娘的倾慕!”
仲长潜听到“为女择婿”四个字,一阵恍惚……
听完,见他如此煞费苦心,又是不忍,追问:“若是他人,孟兄收诊金多少?”
“尚无有他人令我如此。”孟诜苦笑道,“我这便再去。”
仲长潜大有同感:我又何尝不是“尚无有他人令我如此!”
见他如此坚韧不拔,心中又生出担忧:若是先生的病只须靠他,阿微会不会为了她阿爹……
不禁问他:“那先生病体恢复得如何?”
孟诜又是苦笑:“沉疴难起,但看造化,看他能否尽快戒酒。”
仲长潜凄然,知这颇难,也无了旁的心思,与他讨论起如何助先生戒酒。
若说醒酒法,如前日仲长潜口含的葛藤花,可解迷香,也大可醒酒。
戒酒比醒酒药难,却也有方,如:“酒七升,著瓶中,熟朱砂半两著酒中,急塞瓶口,安猪圈中,任猪啄动,经七日,取尽饮之,永断。”又如“腊月马脑,酒服之”等。
只是这些方子,连孟诜也未实践过,不知灵验否,先生却是拒绝用的,不好强推。
只因先生饮酒积习太深,除了孟诜之前制定的逐步减量法,一时也别无他法。
仲长潜忧心忡忡,孟诜反而劝他:“先生乐在酒中,一生喝过了我等几生几世才可喝到的美酒,也未尝是一件坏事。若是戒酒,郁郁寡欢,生有何趣?”
仲长潜点点头,半晌,想起一事,又道:“难道无酒便少乐么?
我听那日先生之友黄冠子说过,道法无上,他自修道法后,无须金石丹药,便可令人身心,获得在俗世法中无法获得的无上清静!”
孟诜听了,也自思忖许久,才道:“那道法,可是谁人便能修得的么?即便能修,多久可修得?
五斗先生可愿意去修?至少他未向黄冠子学修,便是态度了。”
仲长潜道:“总要一试!你可先与先生谈谈,再问问黄冠子在何处修道,待我回来,自去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