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的第二个月，林雪漪终于来到这里，在惯常的那个钟点，双脚踩过古朴的瓷砖地面，坐进这张雅致的靠背椅，看着黄浦江对岸的高楼大厦，就像过去的林雪漪。
另一个林雪漪。
一如之前的约定，她会来这里，但她又有点害怕来这里。
偌大的上海城，另一个林雪漪一定在很多地方都留下了生活的痕迹。或许，这两个月来她们俩已经在很多地方穿越时间重合了身影。
只是，她能明确知道的地方，这里是第一个。
这个位置视野很好，靠着一堵半人高的砖砌护墙，墙面挂着装饰性的木制花栏，很漂亮，就是那种很有情调的天台咖啡馆通常会有的样子。
林雪漪坐在靠左的座位里，左眼视线的高度足够方便地看见护墙外的黄浦江。江面对岸，那些林立的都市建筑里，她目前还只认得东方明珠塔。
但是她知道自己会慢慢认得它们的，那些地标性建筑，那些代表了上海的著名大厦，她会记住它们的名字，会把它们的外形刻进脑子里。
因为她将努力在这里生活下去。
服务生看见有客人落座，走过来询问她需要点什么。
林雪漪看得出这个服务生已经尽力了，装出一副很自然的表情，目光却很明显地回避她的脸。
她已经习惯了，就算没处于异种特有的嵌合体形态的日子，只要她不去刻意掩饰，就依然会引起旁人的侧目。
她的身体有严重的缺陷，这个缺陷与异种特征无关，所以她无法通过异种强大的基因功能予以修复。
通常，像服务生这种刻意的回避就是大家表示尊重林雪漪，或者说表示他们对她并无刻意的惯常做法。
如果她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她就得接受他们表示尊重的方式。
“一杯摩卡，一份烈焰红唇，谢谢。”林雪漪说。
服务生很快离开了。
林雪漪的眼角余光告诉她，在服务生自以为不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时，他还是忍不住又瞄了她一眼。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这里确实如她的那个同名者所言，很美。
过去，林雪漪很少看中国电影。在泰国，在欧洲，在陪着托马斯巡演的各个城市，她看过世界各地的电影，虽然也经常能遇上中国电影，但她并没有特别关注。
或许是受托马斯的影响，她看得更多的还是欧洲实验电影。
不过她确实很喜欢《流浪地球》三部曲，看过另一种可能的上海，也认得东方明珠塔。
她还看过《上海循环》，一部讲述时间穿越的电影。
回溯时间，让一切重新开始，这真的可能吗？
林雪漪不觉笑了笑，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个问题？这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傻问题。要在以前，她一定会嘲笑自己。
不，要在不久以前，她应该是根本对这样的自己视而不见吧。
这样的自己已经错过了多少事情？错过了多少生活？
如果时间旅行真的可能，她就能发现问题的本源吗？
到底是生活让她变成了那样，还是她自己选择了那样的生活？
“你好，这是你的咖啡和甜点，请慢用。”
服务生送来了咖啡，精致的骨瓷杯放在雕花玻璃桌面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林雪漪把胡思乱想暂时收起，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试着远眺对岸，只是静静地远眺，感受着江风扑面，什么都不去想。
过去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想，对身边的事物视而不见，麻木，缺乏好奇心，凡事都无所谓，那就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看来自己的变化真的很大，林雪漪苦涩地意识到，她能够改变的幅度远远超出了原本的预期。
或许，兑现自己心底的那个承诺，这件事她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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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客人刚进门的时候就引起了林永钢的注意，也许是她左手拎包的姿势与常人稍显不同，也许是微风拂起长发的一瞬间右边脸上若隐若现的异样。
林永钢不很确定，但他确实注意到了。
等小周过去给客人点单回来的时候，他确证了自己的猜测。
“老板，那个女的——”
“她点了什么？”林永钢打断了小周的话，他不想听后边那些肯定会带上强烈情绪的词语，小周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表明一切。
“摩卡和烈焰红唇。”小周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我们不议论客人。”
“好的。你是老板。”
摩卡和烈焰红唇。这不是经常被客人点的组合，但也并非滞销，谈不上会让林永钢想起来什么。但那个客人会在这个时间，坐在那个位子，点这个组合，偏偏就让林永钢想起了一点什么。
那是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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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官，目标到达咖啡酒吧，要我把线路切给你吗？”
“切进来，谢谢。”
雅克·安托万挂断值班监控员的电话，打开办公桌上的电脑，信号已经接入，屏幕上显示着林雪漪的各项生理数据和北斗定位信息，主画面是一幅根据所有监控参数合成的实时模拟场景。
林雪漪的声音正好传了过来：“一杯摩卡，一份烈焰红唇，谢谢。”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雅克·安托万任由眼眶里的泪水悄然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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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又一个男人的声音把林雪漪的视线从对岸拉了回来，她扭过头，看着他。
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挺高，相貌俊秀而鲜嫩，脸上洋溢着青春活力和温柔成熟混杂的独特魅力。
“我注意到你手里的这个护身符。”他站在林雪漪身边说，“我认得。”
对，林雪漪想起自己的右手确实握着护身符，刚才她看着江面胡思乱想的时候，手里就在下意识地把玩着。
林雪漪看着他，耸了耸肩：“就是个普通的护身符，纪念品店里买的。”
“一般的店里应该买不到。”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认得它，它只在泰国的少数农村纯手工打造，我记得是叫桑格丁，而且那是很多年前才有的，现在应该没人制作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记得这个图腾的鼻子位置是一个机关，可以打开一个暗格。”
这个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林雪漪的疑惑显然被他看在眼里，他继续说到：“以前我这里有一对常客，那是一个美丽开朗的女孩和她帅气的老外男朋友，他们经常会在下午来我这里，也是现在这个钟点，每次都坐在你这个位置。老外点的东西经常变，但那个女孩从来只点摩卡，并且每次都会搭配一份烈焰红唇。很巧的是，她偶尔也会像你一样把玩这款护身符。有一次我和他们聊天的时候，她打开了护身符的暗格，里边是一缕头发，她拿出头发嗅了嗅，又放了回去。——你，怎么了？”
“没什么，眼睛进了沙子。”林雪漪找了个最拙劣的借口，平复好情绪，“你如果想和我聊天就坐下吧。”
他很绅士地坐到了林雪漪的对面。
“看来你就是这儿的老板了。”林雪漪说。
他点点头：“认识一下，我叫林永钢。”
“哦。”林雪漪也点了点头。
“冒昧问一下你的芳姓大名？”
“林雪漪。”
林永钢皱起了眉头。
自然，他如果真的认识这个护身符，认识那个女孩，听到这个名字他一定会皱眉。
“奇怪，我记得那个女孩也叫这个名字。”林永钢说。
“这不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吗？”林雪漪不以为然。
“如果只是同名同姓倒确实稀松平常，但我刚才说的，那些，你知道的，这一切似乎不会单纯只是巧合。”
“你不会是兼职私家侦探吧？”
林永钢呵呵一笑：“当然不是。如果我是私家侦探，应该已经推理出更多了，而不会仅仅是感觉你身上有故事。”
傻子都能看出我身上有故事，林雪漪凄然想到。
她这张脸，她的左手，这些都是赤裸裸的故事。但是他，这个叫林永钢的大男孩，他没把故事放在林雪漪的脸和手上，更没让视线刻意回避。林永钢只是把她当正常人一样闲聊，就像她身上的缺陷只不过是她生来就是的本来样子而已。
而且，林永钢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你不想谈起，完全没有关系，这确实是我的冒昧。”也许是林雪漪的犹豫让他觉得冒犯了她，林永钢说，“我只是以为你愿意让我坐下来，那么我们之间至少有了聊天的基础。”
林雪漪还是没说话，不过她对着林永钢微微抿起嘴角，虽然她的脸与常人不同，但微笑仍然还是微笑，谁都能看得出来。
林雪漪并没有拒绝和林永钢聊天。
“嗯，你的口音是哪儿的？我没听出来。”林永钢转移了话题，“我接待过天南海北的客人，大体上各地的口音我多少都能听出来。不过你的，我一直对不上号。”
“我是泰国人。”林雪漪说。如果林永钢把她当成中国人，在中国的版图内猜测她的口音，那他当然是对不上号的。
“啊，原来如此。既然你是泰国人，我得说，你的汉语相当不错。”
林永钢的笑容看起来很亲切，礼貌和真诚之间的比例也把握得很不错，总的来说，是个颇能让林雪漪喜欢的人。
“谢谢，我是华裔，汉语也算半个母语吧。”林雪漪决定跟林永钢继续聊下去，作为自己未来生活中可能的第一个聊天对象，就算成不了朋友，他也是个可以接受的选择，“我身上确实有故事，不过我的故事很可能跟这里的气氛不符。这里很美好，很温馨，让人很放松。但是我的故事，它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可以理解。”林永钢的眼里透出了柔软的期待。
好吧，那就来吧。
“在说我自己的故事之前，我先跟你讲另外两个小故事吧。”
林雪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