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新生节

杜林离开执政官邸,捂着一条手臂,步履蹒跚地回到三区。

他走的很慢,沿着街边走,强撑着让自己不倒下去。

影响他的并非是伤势和枯竭的灵性,而是其他的因素。杜林右眼中的月光已经暗淡但却没有消失,他一只眼眸化为诡异的绯红色,另一只黑色的眸子却茫然麻木得像是一潭死水。

已经是清晨,他迷茫地向前走,黑色的直发已经披散到了腰间。如果这个时候有路人看见他,或许会对这个孩子的性别感到疑惑,亦或会被那些好像在微微活动,像是有生命一般的头发吓到,冲进异端审判所。

可异端审判所此时是否还存在已经打上了一个问号,路边随处可见士兵的尸体。

昨晚的塞米尔城似乎并不平静。两边住宅的门和玻璃大多都被砸碎,不少建筑都冒着黑烟。道路的路面凌乱,像是被人整个翻过来犁了一遍。

街道上并不平静,远远地不断传来燃烧、叫骂、轰鸣,甚至是喊杀的声响。

放在平时,杜林这时会赶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常。但此刻这些异常的喧嚣与他无关,杜林捂着胳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神色茫然。

他往前走了一阵,忽然,前方又传来喧哗鼎沸的人声。仿佛恍然间又回到了那些杜林曾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平常生活里,杜林抬起头,许多人聚在一起,吵吵闹闹地迎着他走来。

或举着火把,或提着布袋,人群彼此交谈着向前走,人人脸上皆挂着欢喜的神色。

没有人关注杜林的异常,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吵闹的人群像一阵风一样,自顾自地走过站在道路中央的杜林的耳畔。

杜林猛地伸出手,拉住其中一人的衣袖。

他的手似乎比以前又瘦了些,小了些,但杜林已经不在乎这些异变,他的声音纤细沙哑:

“你们……这是去干什么?”

男人脸上挂着兴高采烈的微笑:

“庆祝新生节啊!新生节就要开始了!”

“……新生节?”杜林轻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飘渺,不带任何情感。

“对啊!这是赞美伟大母亲,庆祝新生的节日……”

男人像是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一样,满是虔诚和期待地说着。眼看人群就要远去,他连忙跟上去,同时高兴地催促着喊:

“节日马上就要开始了,快来,快来!”

像是已经等不及一般,他转身跟上人群的末尾,离杜林越来越远。

杜林转过身目送着他,过长的刘海已经有些遮挡他的视线。他拂开自己的头发,露出那张已经称得上是精致的苍白的脸,那张脸上满是难言的神色,像是受了委屈,又像是犯了大错的小孩:

“对不起,对不起……”

风吹走他越来越小的声音,直至压抑在喉里的最后一声呜咽。杜林转过身,捂着手臂,蹒跚地向前走远。

走过熟悉的街道,杜林走到一栋宏伟的建筑前。大地母神教堂的大门大开着,这栋建筑没有遭到任何破坏,门内寂静黑暗。

杜林捂着胳膊抬起头,无神的眼中泛起一丝光来。他努力地快步走上台阶,冲进昏暗的大厅内。

此时正是晨祷的时间,悬挂着生命圣徽的大厅内空无一人。杜林急切的脚步声在大厅内回荡,大厅、诊室、药房、长廊……兰登神父的房间。

杜林轻车熟路地穿过一片片熟悉的区域,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些他在教堂暂居的日子,有时也是这样繁忙,有时也会出错,有时也会遇见他解决不了的麻烦,但总有一个人会默默地为他解决一切,一个高大,温和的身影,始终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

他跑到教堂的后方,像是从前有急事向兰登神父汇报一样。兰登神父与玛拉的房间的木门向内开着,杜林的步伐却猛地停出,像是身体中了一枪。

房间最靠内的那张病床上,玛拉不见了。

杜林来到教堂的这些日子,女人几乎从未离开她的床铺,病痛困住了她,像是一只困在囚笼中的鸟。

可如今这只鸟已经飞走,床铺上只散落着几片巨大的,偏褐色的羽毛。

房间内并非空无一人,兰登神父就坐在床边。男人罕见地穿上了一身便装,医生的服饰和那身棕褐色的教士服都被他脱下,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旁。

那个高大的背影,深深地弯着腰,像是一座山一样垮塌下去。他一只手垂下,一只手向前伸出,想是还想要护住或是握住什么。宽厚的背上露出一个巨大的创口,像是他自己将一把已经消失的巨剑插入了胸膛。

他自绝于此。

杜林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嘴唇不自觉地张开,声音却卡在喉咙内。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与希望,他抓着门框,缓缓坐倒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杜林紧咬着唇,直至将嘴唇咬出鲜血,一滴殷红的血珠与一滴泪水不分先后地打在地上。他身体晃了晃,强撑着爬起来。

跌跌撞撞,近乎失魂落魄地,杜林循着记忆与本能下到地下。来到一个摆放着文件与电报机的房间内,他颤抖着,按着密文操作起来。

“兰登神父己死,城内局势即将失控,请求立即支援……”

他这才想起,算算日子,苦苦等待了三周的,教会的圣者今天就会抵达。可这座城市己经等不了哪怕半天了,杜林拍出那封电报,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焦急地催促着。

可不管如何焦急,现在他只能等待。一个外来者,一个通缉犯,站在大地母神教会的电报机前,代表着这座即将死去的城市向外界呼救,等待着最后的希望,等待着约定的圣者到来。

像是感受到了情况的急切,电报机震颤着响起,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接入一封新的电报。

杜林连忙扑上去,几乎想要扯出那张打印着密文的字条。他还记得一些密文,就要勉强翻译着,却忽然一愣,把整封电报的内容都读了出来。

不是他翻译的速度有多么快,而是因为这封电报的翻译结果,就摆在他的身边。

“收到,兹事重大,大主教将于三周后亲至塞米尔城。请注意城中异常,必要时可调动军队,严防异端。”

杜林保持着那个姿势,抓着那封电报,像是一尊僵硬的石像。

许久许久,他不住地摇着头,不停地往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墙上,如同见鬼了一般将那封电报丢开。

没救了。

这座城市彻底没救了。

谁也拯救不了这座城市,这场阴谋从几月之前便开始了布局,不断地推进,事到如今终于显露了它的全貌,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它的运转。

逃。

快逃。

继续留在这里,等待自己的结局只会比死亡更加悲惨。他并不属于这里,他想要离开了。

逃,逃出这座城,离开费因波特,离开……他不属于这里,这座城,这个国家,这个世界都不属于他。

穿越五年,这个诡异而疯狂的世界终于向他显露平凡伪装下的真实一角,他感到不适,他感到害怕……他想要回家。

回家,什么幼稚的冒险,非凡的力量,他全都不要了。

没有任何准备,杜林摇摇晃晃地向城外走着,走着,却又有一道声音在他的身侧响起:

“杜林?”

杜林茫然地回过头,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出现街道的一侧。浑身是伤的女兵垂着头,一手扶着墙,一手拄着残破的长剑,拖着一路斑斑点点的血迹,一步一步向杜林挪来。

像是跨越了整座城市,娜塔莉终于走到了杜林的面前。留着长发的杜林茫然地与她对视着,看着那柄长剑终于从中间折断,曾经英姿勃发的卫兵队女队长无力地跪倒,浑身是血地趴伏在杜林的肩上。

“救救这座城……去救救他们……救救……”

杜林本能地扶抱住她,女人的身体冷得吓人,杜林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女兵虚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哀求般说着,吁出最后一口气来:

“英雄啊……”

娜塔莉软倒在杜林身上,糊着血湿漉漉的头发遮住了那张在杜林记忆中明艳的脸。这个要强的姑娘,短暂的一生中,大概是希望自己能够更加硬气一些的吧,可是此刻她的身体是那么的软。

杜林茫然地抱着她,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今天有些冷,但天气很好,太阳已经出来了。

此时是六月十四日,原定圣者降临塞米尔城的日子。

可这座城,再也不会有人来救。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放下了女兵的尸体,也不知道自己之后又去了哪,等到灵魂再次回到杜林的躯壳,他发现自己站在城市中央广场的正前方。

他的前方,几百个满面微笑的居民拥挤地站在广场上,其中不乏杜林熟悉的面孔。人们安静地等待着,广场的中央,人们已经砌好了炕台,一口大锅被高高架起,炉中的火焰熊熊地燃烧。

很有年代感的大锅中汤水鼎沸,冉冉的蒸汽腾起,响起的不是液体沸腾的声音,而是如孩童般的哭喊。

沸腾的大锅边,站着一位穿着纯白花纹繁复长裙的女人。女人气质雍容高雅,背对着杜林而立。像是感觉到了杜林的到达,她款款转过身,露出一个温和而美丽的笑来:

“啊,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