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有一棵老槐树,虬枝旁斜,有少许根须垂下去,晃悠在冉家井旁。柳叶鹅黄和槐叶飘零时,井水最少,辘轳的吱扭声,从晨星隐去一直会响到月亮冉升,直到村落里炊烟缭绕。老井,深8米,口约一米见方。井台由蒲山出的那种老青石条板围着老井铺了一圈儿,踩旧了光阴,略显凸凹不平。井壁由青砖嵌入,密实有序。年光久远,四壁青苔绿草映衬,显得苍翠欲滴。一井碧水,透射着日月星辰,和着井台上的辘轳、轮把与井绳,吱扭扭慢摇着老时光,供养了小半个村庄。
冉小强今天的任务是哄着林清玩儿。
林清是冉殿凤和林明华的女儿,现在已经快2岁了,冉小强也已经在蓝营小学上二年级了。这天正好是星期天,冉殿凤急着出去,就把林清交给小强。这外甥女在屋里抱着姿势不对就爱哭,一抱出去则喜欢左看右看,忘记了哭闹。
小强很无聊,走到白家井那里,似乎听见井底有蛤蟆的叫声,他就把林清扔在一边,让她自己走会儿,自己则趴在井沿边上伸头往里看。
冉殿俊是冉国卿大哥家的孩子,他上小学三年级,两家院挨着院,上学放学也是经常一块儿,他看见冉小强对着井水里面癔症发呆,想在后面吓吓他给他开个玩笑,就悄悄地走到冉小强的身后,用手掌对着他的腿窝里就砍了一下……谁也没有想到,冉小强妈呀一声,径直弯腰,竟然掉到水井里去了。
农村中有四大急:大雨拍场、火烧房、娃子掉井、妮遭狼。
冉殿俊慌神了,直喊小强的名字,林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还在井沿地光滑的石条一边爬着玩儿,抬头看不见了小强,也在哇哇哭。亏得这时门口有人,冉国栋家的大石听见了,赶紧到白家井,可是从井沿上看见,冉小强头都歪到一边了,可能已经呛水了,不过还好,一只手还在攥着辘轳上的链子。
终于有人用绳子捆着腰,下到井里把暂时昏迷的冉小强给弄上来了。
大石狠劲地拍他的后背,拍了几下,一口水吐出来,冉小强终于醒过来了。
冉殿凤回家听说了这件事情,感到非常严重,真应该狠狠地收拾下冉小强,因为根本不能去井上玩,尤其还带着这么小的林清。
冉殿凤觉得打小强一顿,也不解气。
林明华说,“小强也是个小娃,他自己这回吓得魂都掉了。下回就长记性了,好好说说就算了。”
冉小强开始上小学后,冉殿凤还特意去找蓝营小学的刘海文问过他的学习表现。冉殿凤觉得自己当年没有上学上出来个成果,希望冉小强能够好好上,将来能够光大冉家,也能成为一个有用之材。刘海文说,“我感觉你这弟弟聪明是聪明,但是上课不好好听讲,课文老是背不会。算数吧,也一般,还是玩心太重,慢慢来吧。”
冉殿凤觉得小时候的冉小强,记忆力很好。他不到五岁时,冉申氏有回哄他时候,唱过一首长长的童谣,他听一遍就记住了,还能一口气背出来。
花椒树,耷拉枝,里面坐个小白鸡。小白鸡,皮薄,杀俺不胜杀个鹅。鹅说,我脖子长,杀俺不胜杀个羊。羊说,抬起四蹄俺就走,杀俺不胜杀个狗。狗说,俺看门看得嗓子痒,杀俺不胜杀个马。马说,备上鞍子你就骑,杀俺不胜杀个驴。驴说,俺一天能磨7斗谷,杀俺不胜杀个猪。猪说,俺一天吃你三斗糠,拿把小刀见阎王。
刘海文说,有一篇课文叫《香玉剧社号》,里面划了3个精彩自然段,全班同学都会背了,就冉小强背不下来。刘海文把他专门留下,说不背会就不让回家,结果还是背不全。
上到小学四年级下学期,一考试,他的功课都一塌糊涂,不是学数学不及格,就是语文的作文不会写,很是让冉殿凤头疼。到五年级刚开学没一个月呢,就闹着不想上学了,冉殿凤也是无语。
不上就不上吧,如果不是个读书的料,再强逼着,也逼不出来一个大学生。
然后,冉小强就辍学了。
在此之前,冉殿凤曾经狠狠地揍过一回冉小强。
有句歇后语叫“剃头挑子一头热”,说的就是当年农村的“剃头匠”。一般都挑一只扁担,一头用来提溜理发的座椅,里头有抽屉,放着理发工具和磨刀石之类,另一头是一口锅和烧火用的火架,专门用来烧水给人洗头的。他们在农村自挑理发摊,挨着村庄为人理发、剪头。过去农村人不讲究,也没有条件讲究,头上长虱子,身上长虼蚤,男人胡子拉碴,满脸尘土,洗头能用棉油皂就不错了,而女人用皂角洗头,可能也不是很经常。所以,剃头匠这一职业对农村来说,不仅因技术含量紧缺,而且是家家户户非常需要的。到年底,剃头匠会上门按一家人的人头结算理发费。不管大人、小孩,也不管平头、光头、寸发,大男人还要刮胡子,剃头师傅只管按要求理,各家需要理发的也只管去理,理完走人,各忙各的。只是,生产队会轮流安排本村的其中一户,招待剃头匠人一顿午饭。
那天,轮着蓝营的剃头匠李玉才到冉殿凤家里吃饭了。
农村中还是黑面多白面少,中午,冉申氏擀的面条,面条少,饭锅里盛出来也不稠。冉殿凤认识李玉才,赶紧趁后锅热,和面烙了一小张饼子,端着出来到东屋去。
这时,冉小强端着一碗面条在院子外面吃着,烙饼子馍的味道他都闻见了,却没有听见奶奶和大姐喊他吃饼子,所以有点生气。后来越想越气,还有半碗面条,干脆不吃,直接倒到茅池里了。
冉殿凤那次是气急了,顺手里拎着一根花柴,照着冉小强的屁股上就抡了一下。
冉小强就跑,冉殿凤依然不依,“你往哪里跑?给我站住!”
中间撵上他了,接着还照屁股上抽。
冉小强继续跑,冉殿凤继续追。撵了他半个村庄,最后才作罢。
除了上学不行,其实冉小强在生活中其他方面的才华,还是有一些的。
比如东家的枣子快红了,西家的落叶甜梨能吃了,北家的核桃树有没有长过院墙,南家的苹果园什么时候没有人看着,他的心思缜密,全用在这个上面了。不能进人家院里明着来,要想偷别人家的东西,一定要苦练本领。为此,冉小强很早就学会了打弹弓,用高粱杆劈开中间夹个小木棍用来夹枣树上的果子,或者趁人不备用石子砸,果子掉地,拿上就跑。
一句话,全村上所有能偷到的树上的果子,小孩子心中早早就有一盘棋,什么时候该偷什么,能偷到嘴里,这简直就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比如观察到冉庄以外的村子。农村里开始允许有自留地种菜了,谁家种有番茄,谁家种有黄瓜,甚至谁家种有花生,河滩里哪一片会有西瓜,全在小孩子们的侦查范围。
那时候,农村人种瓜种菜的,只要够一定规模,一般都要在旁边建个棚子住人看着,甚至还有土枪在手。小孩子做贼,只要能拧走一根半根就好。
这岁月头等重要的事情,一定跟吃有关。
这里强调偷吃树上的果子和菜地里的瓜菜,是和那个物资紧缺时代就会产生大量“吃货偷贼”的特别时期,紧密相关。
但是,冉小强的天赋异禀是显而易见的。他比同龄孩子更早就学会了下河摸鱼、田间逮虫。草间的蛐蛐,蚂蚱、夏鹏,牛板儿犁地时露出来的蛹虫,树上的“花姑娘”(一种昆虫,笔者注),河里的鱼和泥鳅,马蜂窝里的白胖娃子,只要他想出手,它们无疑躲不过冉小强的辣手摧残,最后都变成了他的腹中美味。
特别是下河摸鱼这方面,无论是西潦河边草窝里静静埋伏的鱼儿,正在激流里悠哉游哉的鱼儿,还是在南坑或者东坑里面洞穴中的鱼虾,他都能有所斩获。很多人害怕水里的洞,比如不小心摸出来螃蟹、老鳖、蛇之类的。
对冉小强来说,摸到老鳖和蛇真遇见不少回,既没有咬到自己,而且遇上冉小强后,它们的生命也就此终结了。
在数次成功的经验上,冉小强还学会了两个技能:一是用一个铁锨,远远地看见河水里的游动的白条鱼儿,他的铁锨快速窜出去,都能把白条鱼儿扣在铁锨底下;二是会自制铁钩,可以在洞穴中,稳稳当当地钓到同样爱吃嘴的黄鳝。
这两种绝技,甚至一度为他带来了充分的自信。以至于冉殿凤看到他自己不愿上学的时候,愤怒地教训他,“你看看在农村这么艰苦,你这么小都不上学,那你长大后,就准备当个庄稼汉是吧?”
冉小强还敢纠正冉殿凤说,“我还可以逮鱼、捉黄鳝,去卖钱那!”
当时,也把冉殿凤气得哭笑不得。
话说几十年后,冉小强又再次发挥他对河中鱼类的研究钻研精神,每年还能靠逮鱼卖鱼,赚取个几万元的外快,算是得尝幼时立下的平生宏愿,这里当然,暂且先不表。
冉小强小学没毕业,就当了农民。他自已用手制作了一把弹弓,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不管是竹竿上,还是树上的鸟,他还真能用石子打下来。冉庄村里人送外号“洋学生”。
类似这种行径,怎么看都不能像个“洋学生”。但是,另一方面,冉小强人长得一般,身材匀称,胳膊上的肌肉发达且黑。他出门一定要戴上帽子,夏天喜欢把一条宽宽的军用皮带扎上衣外面。冉庄的人看这装束,觉得这人喜欢装摆爱楞叉,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
一个“洋”字,显然有点现在网络上“呵呵”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