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痛的故事
- (新西兰) 乔安娜·伯克
- 2409字
- 2024-08-06 17:13:48
“简单地将疼痛说成疼痛”
采用基于事件的方法来处理疼痛,有不少优势。首先,我们不必放弃莱瑟姆的主要劝告:“简单地将疼痛说成疼痛。”换言之,过去人们说什么是疼痛的,它就是疼痛。我们不需要让“疼痛”的某一特定历史意义凌驾于其他之上。
这相当重要,因为哪怕草率地翻查历史记录,也会发现若干对疼痛的科学、医学、哲学、神学定义,范围之大让人头疼。1882年,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有句名言,“我给自己的疼痛取了个名字”,它叫“狗”。
疼痛和任何别的狗一样忠实,一样冒失而不要脸,一样有趣,一样聪明。我可以责骂它,在它身上发泄坏心情,就跟别人对他们的狗、仆人、妻子一样。15
这是个恰如其分的比喻,虽说对非比喻的狗、仆人、妻子算得上侮辱。然而,如果疼痛是狗,那么它就是体型巨大的野兽。尼采好像采用了功能主义的界定:被他称作“狗”的疼痛,是通过在这名伟大哲学家生活当中的功能来定义的。这种将疼痛概念化的方式已然激增。若干世纪以来,神学家认为,疼痛是一种来自更高存在的公开惩罚;19世纪的进化论者宣称,它是一种保护有机体的机制;自19世纪末起,许多临床医师完全抹消了疼痛的内在含义,让它仅仅是其他事物(一种疾病)的迹象或症状。自20世纪末起,借助脑成像技术,人们的主观疼痛可以被完全根除,疼痛变形了,不过是“大脑状态的一种改变,功能联系遭到修改,有些组件出现退化”。16
其他人则用不同的手术刀剖析疼痛。科学家与医师以无数种方法,力图还原疼痛的本质。疼痛是丝状物和“动物精神”(3)对有害刺激的反应吗,就像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及其门徒自17世纪起相信的那样?17它是“兴奋性过高”或者“缺乏足够兴奋性”导致的吗,就像《体质衰弱学》(1801年)的作者声称的那样?18或者这种说法更准确,就像《全新完整美国百科全书》(1810年)会让我们相信的那样,疼痛是“由那些[感觉]器官导致的灵魂情绪”?19也许疼痛更接近“一种情感”,正如60年后《钱伯斯百科全书》的断言。20与之相反,在“有阈值,是局部的,指向一种刺激”的意义上,疼痛是种感觉吗?2119世纪30年代,英格兰的查尔斯·贝尔(Charles Bell)爵士和法国的弗朗索瓦·马让迪(François Magendie)重点关注疼痛的生物学性质,而这项研究是在脊髓背根(贝尔)、腹根(马让迪)运动和感觉功能的背景下开展的。(4)约翰内斯·缪勒(Johannes Müller)、约翰·阿伯克龙比(John Abercrombie)、理查德·布莱特(Richard Bright)、冯·弗雷(Von Frey)和戈德施耐德(Goldschneider)将疼痛缩减到神经层面上,就下面这点存在激烈分歧——到底是特异性理论(身体有一个单独的感官系统,来察知疼痛)还是模式理论(疼痛的受体同其他感官共享,例如触觉)最能描述疼痛的生理机能。22
最近,神经科学已经将疼痛转化为大脑中的某种神经活动。疼痛是大脑对有害刺激的反应,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是大脑特定区域对伤害感受(或者有害刺激)的反应。因此,“疼痛”可以通过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脑部扫描显示出来。这种极端的简化论将一毫秒的大脑活动定义为疼痛——疼痛中的人自己无法将这一毫秒确定为痛苦的开始或结束。这种观点引发了一个有趣的笑话:神经科医师胃疼时会发生什么?他约了位消化科医师,后者问他:“哪里疼?”神经科医师回答道:“当然是我脑袋里!”23
不可否认,我很想通过采用当前对疼痛最主流的临床定义,来驯服这头违背定义的野兽(“什么是疼痛?”)。1976—1977年,国际疼痛研究协会(IASP)召集了各类疼痛专家(包括神经学、神经外科、精神病学、心理学、神经生理学、牙科学、麻醉专家——唉,没有历史学家),来对“什么是疼痛”这个问题作出最终裁决。他们的定义是目前疼痛研究领域引用最多的。IASP得出结论,疼痛是“一种同实际或潜在组织损伤相关的、或用这种损伤来描述的不愉快感官和情绪体验”。以上定义直接源自1965年发明的“疼痛门控理论”,它在脊髓灰质后角引入了“门控机制”这一想法,让修改对疼痛的感知变成了可能。至关重要的是,“门控理论”和因此而生的IASP的定义坚持认为,感官、认知、情感和动机过程会影响人们的疼痛体验。所以,这一定义非常灵活,打开了社会、心理和生理探索的大门。对历史学家来说这着实非常有用。
图1.2 “疼痛门控理论”。
同IASP定义相一致,我将会强调“处于疼痛当中”的感官、认知、情感和动机——还有时间——方面。然而,有必要提醒大家几句。我同意大多数历史学家的观点:将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对疼痛的理解叠加到更早的时期是成问题的。同样让人不安的是,如果采用IASP的定义,就意味着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棘手争论——关于“两种疼痛的迷思”,24即情感疼痛与躯体疼痛中选择特定立场。尽管IASP的定义似乎站在那些试图破坏情感和生理之间区别的人一边,但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简单地指出,两者全是正当的“疼痛”(要是有人用组织损伤来描述他的情感疼痛,这就可以被说是“疼痛的”)。笛卡尔哲学对心灵和身体的区分照样存在,并且给医师、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制药工业、今天的慢性疼痛患者做了大量意识形态工作。
相反,就任何这些哲学同科学定义的“真值”而言,我对疼痛作为“事件类型”的定义保持中立。相反,它提出疑问:任何独一无二、历史上特定的、处于某个地理位置的本体论内容告诉我们,哲学家、科学家、医师是怎样设法给疼痛事件分类的。“疼痛作为事件”让我们能够免于通过单个例子,将抽象的疼痛具体化。它承认这个事实:疼痛的本体论从来就不稳定。正如科学史家不厌其烦重复的那样,科学实践是社会行动。换句话说,识别疼痛的特征不光需要历史学家,还需要哲学家、科学家、临床医师的努力。我们发明,而非发现痛苦。这种变化无常令莱瑟姆觉得遗憾。他一生中投入了大量时间写关于发烧的文章,不料竟看到基本前提(他的研究就建立在这上面)“被摧毁了……像是一个人的脚摧毁了蚁丘,驱散了里面的居民,一下子把它的全部辛劳、本能智慧、累累硕果都毁掉了”。25莱瑟姆指的是科学,然而历史也是如此。容我再具体一些说,当我们捉住某个历史上特定的疼痛定义时,“历史之手”必然会将它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