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先辈锋芒

夜幕降临,月朗星稀。张辽独自端坐在堂内,凝视着横放于案台之上的古剑,静静沉思。

屋外堂上,传来隐约争吵声,惊起月下一阵犬吠。

张辽微微叹气,目光越过古剑,注视着案台之上历代先祖的龛位,挺直了胸膛。

“文远冒昧,请求诸位先辈赐教。”张辽低吟道,“当今人人皆说乱世将至,兵灾之祸无可避免。文远自幼习得一身武艺,正有报效家国之志。可族中长者却说此为大逆不道,说张氏一族于雁门避祸多年,万不可因一时冲动而忤逆先祖遗训。”

张辽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可什么是先祖遗训?父亲曾说,张氏先祖曾有平定边塞动乱的壮志,为何到文远一辈,却以谨慎避祸为遗训了?”

“正因先祖一时冲动,才有如今你我一族的避祸之举。”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呵斥。张辽一愣,转过身去,却见门外立着消瘦的人影,看神色似乎面带隐怒,大步跨进门来。

“叔伯。”张辽连忙起身行礼,来人却看也不看张辽,径直走到龛位前,恭敬地施礼,一面低声道,“聂氏先祖在上,文远不过是后辈小生,年少愚钝。如果言辞忤逆,还望宽恕。”

张辽注意到叔伯的用词,并非言“张氏先祖”而是“聂氏”。

这是三百多年以前,张氏一族真正的姓氏。此事在同族之中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从不轻易说与外人。因此今日在丁原帐内,张辽的确说了谎,却也是迫于无奈。

“你年幼时,你父亲曾与你说过,张氏一族为何要改姓避世,文远你可还记得?”叔伯怒气略微散去几分,目光落在案台前的古剑上,淡淡问道。

“父亲教诲,文远断然不敢轻忘。”

“那便说给我听。”叔伯低声道。

“遵命。”张辽神色肃然,“那还是在武皇帝初年,漠北蛮人往来不绝,雁门边地屡受兵祸。先祖聂壹本是马邑地方豪商,眼见漠北蛮族嚣张跋扈,不忍看北地子民深受其害,因此托人向武皇帝献上平寇之计。”

“何计?”叔伯眉毛一横。

“以假意诈降来诱骗匈奴单于,以大军合围之。先祖谎称将与匈奴里应外合,献上边塞城池,实则诱敌深入,以朝廷大军在雁门设下伏击。待匈奴单于领兵深入雁门,则朝廷大军四面杀出,将那单于连带匈奴兵马斩杀殆尽,边塞之患则可以平定。”

“你既然知晓先祖的计策,可知最后结果如何?”叔伯长叹一口气。

张辽垂下眼帘,眼底掠过几分憾色:“朝廷本在马邑县一带埋下伏兵三十万,约定各部等匈奴单于率部进入马邑城池后纵兵出击。奈何人算不及天算,那单于率领前锋直奔马邑而来,却见沿途仅有牛羊牲畜而不见人影,顿时心生疑虑,于是半道改换方向,攻下边塞一座哨堡。堡垒中有汉军十数名,单于严刑拷问统兵尉吏,终究是知晓了朝廷三十万大军伏兵一事。单于闻之大惊失色,旋即收兵飞速向北而去,三十万伏兵由此失去用武之地。

“事情败露之后,武皇帝大怒,主将王恢获罪斩首,汉匈之间彻底爆发战端。而先祖聂壹,既惹怒了武帝,又遭匈奴忌恨。为保全家小,故而隐姓埋名,由此心灰意冷,郁郁而终。弥留之际传下家训,谨慎避世,以求后代安享和平安宁。”

“不错,既然你已知晓先祖遗训,为什么要明知故犯?”叔伯眉头一皱,“我可听说,今日是你在那校场之上大出风头,这才有丁刺史命你奔赴京都朝拜一事,此事属实否?”

张辽微微张嘴,想要反驳,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文远,你还年幼,不知晓世事险恶。如今的京都乃是诸恶云集之地,十常侍牢牢把持朝政,朋比为奸,朝中如今身居高位者无不是阿谀谄媚之人。文远你不过一介武夫,贸然踏入京都朝堂,便如羊入狼群,稍有不慎,便有粉身碎骨之祸啊!”

张辽垂下头,默然不语。叔伯见他似乎是被说动,微微松了口气:“我知道你并非执迷不悟的人。适才你父亲正与家中诸老争论,言下之意便是要劝说宗族支持你奔赴京都,我认为此事万万不可,却因你父亲过分执着而难以说服。你既然已经萌生退意,不妨劝说你父亲,不要行此冒险之事。明日我随你一同去拜会丁刺史,将此事推脱了便是。”

叔伯说罢,正要转身离去,却忽见张辽站起身来,眉眼之间却是再无半分迷茫之色。

“文远有话要说?”叔伯一愣。

“我只是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先祖聂壹身佩利剑,将平定边塞之计策献于武帝之时,是否也曾意气风发,想过建立不世之功?”张辽回身看着案台上的古剑,低声说道。

“此话何意?”叔伯皱眉。

“倘若马邑之谋大事能成,先祖未必不会流传青史,为后人敬仰。大丈夫生天地之间,所求志向正是如此。”张辽坚定说道,“昔日高祖皇帝起于草莽,出身卑微,见那秦始皇的仪仗华丽,车马络绎不绝,不由心生感慨:大丈夫当如是!高祖之言,正是文远心中所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疯话吗?”叔伯气得脸色发青,“先祖之训……”

“先祖之训,可曾料到三百年后的世事变幻?”张辽鼓起勇气打断叔伯的话,脸颊涨得通红,“叔伯可曾记得,那王莽把持朝政之时,九州遍地烽烟。战火四起之际,张氏一族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你!”叔伯双目圆瞪,“你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文远在族中长者处听闻,张氏一族死伤枕藉,几近灭族。”张辽不顾叔伯的怒火,犹自说道,“可见谨慎避世并不能为家族带来和平安宁。叔伯我问你,倘若乱世再度到来,贼兵杀至眼前,秉持所谓先祖古训能否拯救族人?”

“大胆!”叔伯大喝一声,盛怒之下,疾步冲至案台前,高举先祖之剑。只听一声清脆的蜂鸣,古剑出鞘,寒光凌厉。此时恰有大风穿堂而过,龛位之前的烛光在风中颤动不止,犹如神明显灵。

“叔伯!”张辽也大喝一声,一手按住腰间刀柄,并未拔刀,而是以双手将之高举头顶,“文远主意已定!自幼父亲便以刀马骑射对文远严加训练,我如今终于明白父亲苦心。和平安宁绝非靠谨慎避世,更非依仗他人施舍。正如同边塞安宁未靠聂壹先祖的计谋,而是依仗官军与匈奴血战数十载,这才换来匈奴王庭远遁,再不敢轻易犯边。”张辽转身面向龛位,双膝跪地,“如今文远斗胆一言,远虽年少,却也有建功立业的雄心!丈夫岂可久居荫庇之下,空耗此生!”

大风呼啸,堂外大门被风力卷动,撞向墙壁,发出一声巨响。烛火颤抖更甚,先祖龛位在摇晃的阴影中忽明忽暗。烛光与狂风中,那柄家传古剑发出隐约的蜂鸣声,似乎是先祖之魂在随之呐喊。

“当啷”一声,古剑落地,叔伯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后退两步,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好啊,好啊。”静了片刻,叔伯忽然低声道,声音略显疲惫,“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张辽一愣。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回身一看,竟是父亲。

“不错,果真是大丈夫之论,为父没有看错你。”父亲欣慰地笑笑,“也不枉为父在诸老面前遭的一通臭骂。”

“父亲方才……都听见了?”张辽站起身,忽然有些茫然无措,“孩儿说了很多胡话,还望父亲见谅……”

“志在四方是好事,这也正是为父所期盼的。”父亲昂首挺胸,阔步走进门来,在先祖龛位之下郑重行礼拜谒,“聂氏、张氏历代先祖在上,吾儿之言正是我心中所想。当今天下,乱世群雄纷起,我辈男儿怎可苟且于偏远之地无动于衷。想往昔聂壹先祖有平定边患之志,我辈也有意继承先祖遗愿,还望先祖赐福于吾儿文远,愿他武运昌隆,建立不世之功!”

张辽闻言,再度下跪,朗声喝道:“必不叫父亲与先祖失望!”

“起来吧。”父亲含笑将张辽扶起,“明日为父便为你置办行装。此去道路漫长遥远,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

“可叔伯……”张辽犹豫着看向一旁的叔伯。

“看我做什么?你既然决心已定,我还能硬拦着你不成?”叔伯站起身,重重“哼”一声,“你非要去那虎狼之地,那便去就是了!”

说罢,叔伯忿忿转身,大步走出屋门。张辽面有愧色,正要喊住叔伯,父亲却将他拦下了。

“不必担心他,你叔伯也是嘴硬心软之人。见你志向已定,他还是支持的,只是不擅表达罢了。”

父亲话音未落,只听院子里传来叔伯担心的话语:“族中诸老,我自会与你父亲一同劝解。可文远你听好了,此去京都可不能儿戏,万事多加留心!”

“文远记下了。”张辽高声回道。

“你说此去要建功立业,还天下太平昌盛。”叔伯头也不回道,“我可等着你实现承诺的那一天!”

张辽用力地点头,没有再说话,对着叔伯离去的方向郑重地鞠躬。

丁刺史临走前,曾与张辽定下三日准备之期。第三日清晨,天刚微亮,精心挑选的三百精锐兵卒已在马邑城门外等候。丁原视察过雁门边防后便要返回太原坐镇,留下两名马步军尉吏协助指挥人马,此刻,其中一人正在等待张辽下达命令。

“张都尉。”尉吏朝张辽一拱拳,“本部人马已清点完毕,随时可以向洛阳进发。”

“知道了。”张辽一掀斗篷,翻身上马,于马背之上回望身后的城楼,神色之中多有不舍。

他想起临别一夜,父亲最后的话。

“明日启程,我就不去送你了。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该为家中事困扰。”父亲淡淡说道,“只是,雁门之外的天地宽广辽阔,如何建立功业,就全靠你自己了。”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张辽正色道,一面打量着父亲的神色,似乎在期待他多说些什么。

“为父没有更多的教诲。往后的路,都靠你自己闯荡。”父亲笑了笑,笑容略显几分沧桑,“以往,为父对你过于严厉,叫你受了许多委屈,但我并非要向你道歉。为父至今认为,过去这些年的严厉教诲都是值得的。”

“孩儿从未怨过父亲!”张辽连忙说道。

“怨恨也好,不恨也罢,出去闯荡之后,你就会知道,比起外边的腥风血雨,你在家里的这些委屈,实在算不上什么。”父亲平静地说,“还记得你叔伯的话吗?他说京都之人皆是虎狼,说你不过是绵羊。为父倒认为并非如此,吾儿应当做那个……斩狼之人!”

张辽一愣,想起那日在雁门关下独自斩杀孤狼的情景,不由坐直了身子,向着父亲再行大礼。

“文远记下了。”张辽郑重回道。

日光逐渐明亮,苍茫大地于日光之下渐次苏醒。张辽不再留恋身后的马邑县城,猛然掉转马头。城门前的三百兵卒仰头看着他,张辽意识到,此处正是他闯荡天下的起点。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远方的朝阳猛然挥手,不安、惶恐、期待与豪迈之情同时在他心底荡开,最终化作嘴边的一声呐喊:“听我号令,全军即刻开拔,奔赴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