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京都阴云

都城洛阳,一场剧烈的朝堂动荡正在悄然酝酿。

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十常侍终于彻底把持朝政,自此气焰越发猖獗,朋比为奸,党同伐异。朝中凡是有阿谀谄媚者,皆被委以重任;而正直敢言者,皆予以构陷。大破黄巾军的有功之臣班师回朝,十常侍便向其索要金帛贿赂。凡有拒不缴纳者,皆上表将其罢黜。久而久之,有功之臣皆愤而请辞,朝中局面一时乌烟瘴气。

朝政败坏至此,民间怨声沸腾。渔阳郡地方豪强张举、张纯二人举兵造反,于蓟门一带大肆劫掠,又接连斩杀辽东太守阳终、北平太守刘政,大破官军,号称义军十万,肆虐冀州、幽州,势力大盛。张举自称天子,想与朝廷分庭抗礼。

军情紧急,奏请朝廷出兵平叛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入洛阳,但皆被十常侍藏匿不发,沸腾的民愤止步十常侍,皇帝浑然不知。

中平五年的晚秋,京都洛阳,黑云低垂。

皇帝如往日一般,闲散游览于后园之内。今日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日子,朝中奏议没有什么争论,也未听闻海内四方出现天灾人祸,十常侍连同朝中文武百官无不向自己献上祝贺,祝贺天下太平,繁荣昌盛。臣子皆言,这一切都是皇帝陛下治国有方,称赞皇帝实乃当世贤明之君。

皇帝虽然隐约知晓,臣子们多半是在阿谀奉承,却也很吃这一套。好话听久了,渐渐真的相信,偌大一个大汉江山正是一片蒸蒸日上、承平无忧的景象。

因此皇帝的心情分外愉悦,闲来无事便逛逛御花园,安享太平盛世。

想来甚至想要赋诗一首。

皇帝正诗兴大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其间隐约夹杂着呵斥怒骂之音,似乎有什么人铁了心要擅闯此地,旁边的侍卫都拦不住。

皇帝被惊扰了兴致,微微皱眉,目光朝一旁探去。

“原来是刘谏议。”皇帝认出了来者,“何事如此慌乱?”

来者是朝中谏议大夫刘陶,一向老成持重的他,此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冒冒失失擅闯后园,连衣冠也来不及整理,愤慨之意几乎从眼里喷薄而出。

“放他过来。”皇帝隐隐觉察出刘陶的异样,朝侍卫挥了挥手。

刘陶阔步行至皇帝身前,郑重地打理衣冠,神色肃然。

“刘谏议有何要事,但说无妨。”皇帝上下打量着刘陶,眼角余光注意到十常侍一众人马也急匆匆地赶到了。

“陛下!”刘陶猛然扑倒在地,扯着皇帝的衣袖号哭不止,“天下如今危在旦夕,陛下怎么能终日亲近小人而不思国事!”

“谏议此话从何说起?”皇帝有些惊讶,不明白刘陶哪里来这么大火气,“国家安定日久,怎会危在旦夕?”

刘陶闻言,号声更为激烈,几近不能自已:“陛下被小人蒙蔽了!如今四方州郡盗贼并起,贼兵所到之处生灵涂炭,黎民百姓正于水火之中苦苦挣扎!而这一切的诱因,就是十常侍欺上瞒下,祸乱朝政!”

皇帝微微一愣,脸色渐渐沉下来。不远处,匆匆赶来的十常侍也隐隐听见了刘陶的哭号,脸色顿时吓得惨白,一个个垂着头并肩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刘陶愤而起身,回身指向十常侍,大声呵斥道:“十常侍欺君罔上,卖官求荣,将朝中正直之人尽数逼走,如今陛下身边哪里还有敢于直言的忠臣?放眼望去不过是阿谀奉承的鼠辈!陛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皇帝的脸色越发阴沉。

十常侍像是为刘陶的气势所震慑,纷纷匍匐于地,齐声哭喊起来。为首的张让、蹇硕连忙高呼道:“朝中大臣彼此不能相容,此乃大忌!请求陛下放我等回归乡里,臣等家产愿充作军资,以助朝廷平叛!”

“无耻鼠辈!”刘陶的胡须都气得颤抖起来,“人前作威作福,又在陛下面前惺惺作态,竟如此厚颜无耻!”

“够了!”皇帝猛然大喝,面色惨白,“他们跟随朕年岁已久,朕自然信得过他们。你刘谏议难道就没有依仗的亲近之人?你既然可以如此,为何容不得朕亲近他们?”

“陛下!小人误国!”刘陶激动地大喊,下意识攥紧了皇帝的袖袍。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挥手甩开了刘陶,“你既为朝廷重臣,本该替朕分忧,如今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狂言,大放厥词,意欲何为?”

“陛下!”刘陶还要说些什么,皇帝却忿忿转过身,挥手招来了侍卫。

“将此有辱皇家体统之人拿下,投入死牢,听候发落!”皇帝冷声下令。

披坚执锐的武士大步上前,不由分说架住刘陶,粗暴地将他拖离了后园。空气中犹自回荡着刘陶愤慨的怒喝:“臣死不足惜,奈何汉室天下,四百年江山,到此休矣!”

直到刘陶被拖出了很远,怒喝声依然隐隐回荡在天际。

盛怒之下的皇帝站在水池边沉默许久,也不在意一旁长跪不起的十常侍一众人,愤然挥袖,反身回宫,再也没了半分游山玩水的心思。

不远处,长出一口气的十常侍彼此对视,心中默默有了主意。

当夜,刘陶便在牢中死于非命。朝中的敢言之臣,又少了一位。

此刻,洛阳城外大军营帐之内,张辽猛然自梦中惊醒。

自夏初率部奔赴洛阳,至今已有数月。此间,陆续有各州郡汇聚而来的兵马进驻军营,名义上是接受大将军何进的统领,实则各自效忠于背后的势力。张辽记得父亲曾说过,令出多门乃兵家大忌,而此刻洛阳城外数万大军岂止令出多门,各州郡太守、州牧、将军,只怕令出十数门也不止。究其原因,还是在于朝廷无力供养如此多的兵马,于是各部的粮草军饷皆由所在州郡供应,因此当今兵马渐渐只知有将官,而不知有朝廷。

“这便是乱世吗?”张辽默默在心里问,“可我该如何建立我的功绩?”

“都尉为什么独自发呆?”背后忽然有人发声询问。张辽回身,原是自马邑县跟随而来的尉吏,姓陈名竺字子直,原是丁原帐下侍卫,后又派至张辽麾下,一路东行至此。

“无事,只是心中莫名不安,无心入眠。”张辽叹叹气,礼节性地朝陈竺点点头,便要回身进帐篷。

“都尉可是在感叹,天下已呈大乱将至之势,凡有为男儿,皆志在建功立业?”陈竺悠悠叹道,“都尉想是在思虑名扬天下之策吧?”

“住口!”张辽脸色一变,慌忙四下环顾,压低声音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军营重地口出狂言!”

“都尉无须紧张,我和都尉其实是同一类人。”陈竺神秘地笑笑,“我观都尉夜夜难以入眠,对着来来往往的州郡之兵长吁短叹,料想都尉必有心事。”

“这……听你话中之意,想必也有建立功业之心了?”张辽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故作镇定地反问道。

“都尉既已知晓,何必说破?”陈竺笑笑,“不过都尉到底还是太年少,洛阳是险恶之地,像你我这种空有志向而无依仗的小人物,纵使武艺过人,也应当小心谨慎,喜怒不形于色,如此方能避人耳目,静待时机到来。”

张辽有些诧异地打量着陈竺:“你既然有如此见识,为什么仅仅是刺史帐下一侍卫?”

陈竺闻言,略有些失神:“奈何人微言轻,武艺平平,不为刺史所看重。”

张辽听来莫名感到愤慨:“刺史怎能以武艺高低识人?未免太过草率!”

“都尉说的是。”陈竺古怪地笑了笑,目光默默投向了别处。

张辽这才想到,自己能有幸领兵入京都朝拜,靠的正是刺史“以武艺高低识人”,心下不免略感羞愧。

“都尉可知,刺史在并州曾寻得一员勇猛无双的虎将?”陈竺话锋一转。

“虎将?”张辽一愣。

“没错,此人姓吕名布字奉先,原本是五原郡人士,眼下在丁刺史帐下任骑都尉。刺史对此人信任有加,命其侍卫左右。凡此人所到之处,贼人不敢轻举妄动,皆是畏惧奉先的威势。”陈竺轻声赞叹,眼里流露出几分向往,“属下早先曾有幸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果真威风凛凛,一旦阵前相遇,只怕不出两合,我就要被斩于马下了。”

“陈兄何故说这种丧气话?”张辽不由来了兴趣,“那吕布勇武过人,我张文远也绝非泛泛之徒。他日若是有机会,定要与此人过上两招。”

张辽对自己的武艺有相当自信,但一旁的陈竺心中却是淡淡一笑:到底还是缺了些磨砺。

“都尉,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歇息吧。”陈竺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日一番对谈,属下保证守口如瓶。”

“不,你现在去把将士们喊醒。”张辽停在原地没动,皱了皱眉,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今晚大约有军令要到了。”

“军令?”陈竺疑惑地皱紧了眉头。

张辽自幼擅长马术,能够在很远的距离感受到马蹄独特的震动声。今夜军营之内并无跑马,但张辽却听见黑夜中隐隐有马蹄声飞速接近,这让他本能地警觉起来。

驻守洛阳城郊这一二月内,城中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朝廷即将调集大军前往北方各州郡,平定张举之乱。奈何朝中后备兵力捉襟见肘,大将军正有意调遣部分军马进入中原一带招募兵卒,充实军备。军令在这几日便会下达,今夜忽闻马蹄声至,张辽料想,大约是军令要到了。

果不其然,不久后,一队骠骑飞速奔入军营,各寨门前皆有一名骑兵驻留,大声喝令寨中将官出门听候军令。各寨的灯火依次亮起,整座军营在夜幕下逐次醒来。

“雁门骑军都尉张文远!”一名骑兵飞马停在张辽与陈竺面前。

“张文远在此,谨听大将军令!”张辽与陈竺同时上前,单膝下跪。

“命骑军都尉张文远,即刻点起本部兵马,往冀州北部诸郡县招募兵马,严加训练,听候大将军差遣!”

“遵命!”张辽与陈竺对视一眼,齐声答道。

骑兵点点头,策马飞奔而去了。

“冀州北部可是张举、张纯叛军与朝廷官军对峙之地,大将军叫我们去此地招兵买马,岂不是白白送死?”待骑兵远去之后,陈竺忧心忡忡道。

“不见得。”张辽站起身,若有所思道。他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灯火通明的军营,点点火焰在他眼底燃烧,“这也许会是你我名扬天下、建功立业的绝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