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兰国兴
- 我的怪谈日常太不正经
- 吉尔得嘞
- 2773字
- 2024-09-08 18:35:30
“还游的动吗?”
兰国兴看着这个泳队里最矮的小个子。
牧屿点头。
于是兰国兴指向离岸边最近的泳道:“来回,我给你掐表。”
泳道长五十米,一来一回便是一百米,这是牧屿主练的项目:百米自由泳。
他走到岸边,左脚踩到翘起的踏板上,手掌举高交叠,深吸一口气——
起跳。
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标枪般扎入池中。
牧屿清楚自己的劣势——身高。
到了水里后他一次划手能推进的距离只有别人的五分之四甚至更低,所以他必须要在起跳阶段就拿到身位的领先。
兰国兴站在岸上,看着中流击水的少年,被他分开的波涛好似两条流畅的白线。
这小子的泳姿是这几届学生里最漂亮的,动作并不激烈,不会像黄康斌他们一样划起水像要把整个池子搅浑,牧屿和水很融洽,就像水托着他在前进,清清爽爽的。
但是....
兰国兴的目光有些遗憾。
他按下了计时器,对水里探出头喘气的少年说:“1分12秒57,上来吧。”
若以体育联考百米自由泳的标准评算,他已经很已经接近满分了。
满分是一分零五秒,也是游泳类的国家二级运动员标准。
要知道,牧屿在先前已经游了十二组百米,这是几乎精疲力尽的情况下游出来的。
不说速度,换游泳队任何一个人回来再游一次,都不可能有他这种水准的发挥。
牧屿不是最快的,却是耐力最好的,这无关天赋。
日复一日,兰国兴始终坐在救生椅上看着,每次早训的无氧拉练只有牧屿从不上岸,休息的间隙也是最短暂的,从没谁要求他这么拼命,几乎像个铁人。
“去看过医生了吗?”
“看了。”牧屿闷闷的答道:“医生说我的发育没问题。”
兰国兴递了一杯混有电解质的维他命水给他。
“跟我来办公室。”
他边走边说:“你入学的时候,成绩是一分十三,几乎比一些训练了整年的高二学生还要好。一年来你身高只长了一厘米,成绩却逼近了一分零六。一年时间进步六秒,呵....不要在意黄康斌的话,那小子只是嫉妒,他要有你这样的天赋,现在已经进国家队了。”
“都是教练教得好。”牧屿紧跟着他,猛拍马屁。
牧屿的确不在意,在他眼里黄康斌就像个癌症晚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虽然长得高,但水平在同身高的运动员里很尴尬,再往上一点市队省队,可能说有点实力能进大赛;他往下,高中生初中生,人家纯属混体考分的,自己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实力。但黄康斌,上不去下不来的这水平,他觉得学生不配跟他一起游,但是呢他想上大赛又上不去,卡这了。
“你小子,不仅勤快,嘴也甜,就是可惜了....我本以为你会是我退休前港城最后的王牌。”
牧屿愕然的抬头,但只能看见兰国兴的背影。他的声调变了,不再那么冷厉高昂,这一刻才像个老头该有的样子,缓慢的步调中带着淡淡的惆怅与释怀。
“我没对学生说过‘可惜’这两个字,只要努力过便没什么可惜的。但我看着你就想起了从前....75年的时候,我跟你一样大。”
“那时候举办比赛,没有这么好的池子,前些年拆掉的老体育馆还是片牛棚,当时市领导在海边用渔网圈了块水域,让各县各村喊点会游泳的小伙子来比比,选游泳队。当时要游十个来回,我现在还记得那是补白鲳的网,宽的吓人,十个来回恐怕臭嗨的得有两千米。也没人计时,就是数圈,我一头扎进去开始游,游到肚子里全是水也不敢停,因为先游完的能领两斤精米,老母在家等着奖品下锅呢。”
夏日的阳光缓缓将牧屿身上的水滴烤干,斑驳的树荫在沥青铺就的校道上晃动,四周传来朗朗早读声,天气预报说的没错,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身高近似的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像一对祖孙走在光阴里:
“我游啊游,海水咸到发齁,气都换不上来,脑子不清醒手也没力气了。没法了,只好回岸边,结果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当时一回头,好嘛,我是最后一个上岸的,还以为完蛋了就准备走,结果他们告诉我我游了快二十圈,游完十圈的时候第二名连五圈都没游到。”
“到了77年,市领导、省领导都来送我,说你是海港市游的最快的同志,要为海港争光,为粤省争光,为国争光....大巴开了七天才到首都,然后跟着几个省的兄弟一起去澳大利亚——不是什么比赛,只是一次交流,那时我们跟澳洲建交才不到十年,报纸上说什么用游泳打开友谊之门。我坐在飞机上连背都不敢驼,生怕被鬼佬看轻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人比赛游泳。”
兰国兴双手背在背后。牧屿这才发现无论什么时候教练的背都是直的,或许因此众人潜意识里才不把他当做一个老人,而像一棵松柏,插在泳队里永远不会被风吹倒。
“飞机落地后,我给老母打跨国电话,好贵的,一人只能讲两分钟。她问你要和谁比,我说那是不发金牌的‘友谊赛’,和悉尼游泳队比。她又问什么是悉尼,我说悉尼是澳大利亚的首都,摩天大楼像沙滩上的贝壳一样多一样白。我打算把悉尼的一切都记住,回去讲给她听,我说你放心,一定赢,保证不丢村里的脸。”
“教练你赢了吗?”牧屿问。
“呵。我的对手是一个白皮佬,腿上的毛多到能织毛衣,他站我旁边就像一堵墙,我要把手举起来才能跟他握手.....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输了,这辈子第一次见这种高佬。他们所有人都这么高,我游到终点时那鬼佬早就在岸上和队友们一起笑,我不知道在笑什么,翻译跟我说你游的屁股沟都露出来了,原来是在笑我没有泳裤....”
他拍了拍牧屿的肩,“相信我,我那时跟你一样不服输。但那场比赛之后我就再也没和人比过了,悉尼的一切我都没记住,我在他们的游泳馆里看他们怎么游泳,手是怎么摆的,腿是怎么蹬的....结果回到家,村里人问我悉尼长啥样,我屁都没说出来。”
“但是....我记住该怎么游了,我跟省领导说我虽然丢脸了,但给我修个池子后人能把脸争回来——最后修这个池子的是港城中学,老校长说老兰你就来我们这上班吧,中外合资的学校,你有见识就该你教。”
两人走进了体育馆,牧屿看见体育馆上的荣誉墙,最高最高的地方,挂着一枚金牌的照片。
这是国家第一枚女子4×100米接力泳的奥运金牌,其中最后一棒的运动员搂着尚且年轻的兰国兴,将金牌挂在他脖子上。
“孩子,我的‘可惜’是在对我自己说的,我不想你也品尝到那种不甘的滋味。你和我不一样,现在不是1977年了,你人生的路可以有很多条。”
小老头没有看他,语气又变回了那个古板的教练,平淡的像在陈述腹稿:
“我知道你很爱这项运动,也有天赋,我比相信黄康斌还相信你,但是....我已经没有更多东西能教你了。你现在的成绩是1分07,或许再打磨一下姿态,再来一点运气,你能游进1分05,但.....就是这个身高的极限了。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水平,去市里比赛也许能拿个侥幸的入围,但还远远不足以游出什么成就。”
“若你能参加联考把满分拿了,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些,但作为老师,我必须要做最坏的准备——你要是长不到一米七,就无法报名体育联考,这样你连体育分都拿不到。我不敢赌,放任你把高中三年都耽误在没有上限的游泳上.....”
两人来到办公室。
兰国兴拿出了一张表,将表捏在手里沉默了半天,好像将表递出的动作对老教练来说有些艰难。
“我和你班主任聊过了,你的理科成绩并不差,好好学文化未来也能以另一种方式回归泳池.....拿回去考虑一下吧,路不只有一条。”
牧屿低头。
这是他在梦里接过的那张退队申请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