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吾居火炉上

原来这兵,不是那么好带的。

桃子摘下来,如何吃到肚子里,又成了摆在曹深眼前的难题。

花荣那一巴掌,让他两天没敢出门见人。

即便如此,流言还是传得甚嚣尘上:曹大人在花将军面前耀武扬威,被花将军赏了个大耳帖子。

大伙心道,你咋就不敢跟将军干一架?

你要是刚当场打回去,咱们还敬你是条汉子!

害怕打不过?

噫,恁个哈怂,打不过将军这不是很正常么?

难道打不过就不打了?

有慕容老儿撑腰,将军还能杀了你?

横竖没有性命之忧,只受点皮肉之苦,怂个蛋?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才是清风寨的兵。

将军说过,当兵的,要有骨气。

曹深这才发现,清风寨的兵,跟青州的兵完全不一样,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不过他这个人年少得志,心高气傲,虽然被这一巴掌折了锐气,心里却不肯认输,悻悻的想道:“一个只会逞匹夫之勇的武夫能压得住这群兵,没道理我不行。你瞧着吧,我还要比你做得更好,到时老公祖那里自然见我的功劳。”

他以为,花荣笼络人心的手段不过三板斧。

第一,和士兵一块操练。

第二,和士兵一块吃饭。

第三,不随意打骂士兵。

他却不知自己只得其形,没得其神。

有句话叫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步步歇。

和士兵们一块吃饭这条可以瞒天过海,每天在家多吃点,到了大营,借口自己不饿就可以。

操练就做不得假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哪受得了这种苦!

起初看寨兵们背着重物在校场跑圈,他觉得跑步也算操练?

不是有腿就行么?

然后,他还真行!

背着重物跑起来,一般的狗撵不上。

寨兵们也是没安好心,起哄拱火给曹大人加油。

曹深一听,更来劲儿了,上午的操练内容一个没落,满额完成。

中午吃饭时,往下一坐还不觉得,再想站起来,难了。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动一下都不行。

这就叫小毛驴拉车,没长劲儿,光腚拉磨,转圈丢人。

又能怪谁?

自己骑虎难下,只能心里叫苦,面上还得表现得风轻云淡。

他却不知,这幅模样落在大伙眼里只剩下滑稽可笑。

都是老兵油子,大伙一撘眼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况且本就是大伙推波助澜有意给他个难堪。

下午不用操练,却还得出营帮百姓义务劳动。

曹深本想做做样子浑水摸鱼。

可这样子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连锄头都没摸过,更是连麦子和杂草都分不清。

乡亲们本就对他不满,怨他抢了花将军的位子,见他一锄头下去,砍死了冬麦秧苗,气得火冒三丈。

男人倒也不敢太过分,但乡下已婚妇女哪管这些。

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荤素不忌,骂起来那叫一个牙碜。

曹深闹了好大个没脸,恨不得拿锄头挖个坑,脑袋往下一插,像种麦子一样把自己种上。

回营时还在心里暗骂这帮愚昧无知不懂尊卑的刁民忘恩负义。

这么下去不行,他跟许敬商量。

“许敬军,我看从今往后,下午就不必出营了,你觉得呢?”

本以为自己稍微点拨,许敬就能领会,两人达成一致,统一口径,共同进退。

不想许敬却装傻充愣,回道:“每日下午帮乡亲们农忙,这可是将军定下的规矩,贸然更改,只怕......”

只听了一半,曹深就脸色大怒,拍案喝道:“将军,将军,又是将军,现在你才是武知寨!”

许敬脸色也颇为难看,心道你这厮若是有真本事,对我呼来喝去也就罢了,一个狗仗人势的阿谀奉承之辈,怎敢如此?

他的语气也变得生硬。

“萧规曹随一切依照将军的旧例,是大人的吩咐,末将听从大人的吩咐,难道不是正当?”

顿住一下,许敬又道:“况且朝令夕改,一来影响大人威信,二来恐怕军心不稳,末将句句肺腑之言,全无半点私心,望大人三思。”

曹深被这番话噎得语塞词穷,抖着手指向许敬,咆哮道:“放肆!你全无半点私心,难道曹某所做,就是为了一己私利么?”

许敬低着头,一言不发。

其实从心里讲,最起码到目前为止,曹深所作所为还不算混蛋。

没有随意克扣粮饷,不曾无端打骂士兵,与刘高那厮相比,曹深简直是个大大的好人。

可这里是军营,是准备打仗的地方,不是迎来送往和稀泥的青州官场。

军营里尊敬强者,也可以怜悯弱者。

却不能本末倒置,弱者坐着高位还想要人尊敬。

将军说过,坐在该担责任的位子上,却担不起责任,就是最大的原罪。

有时庸官比贪官还可恨。

贪官或许还有自知之明,也瞒不住众目睽睽。

而庸官自诩清正,一旦钻了牛角尖儿更荼毒无穷。

庸者可以老老实实做个好人,却做不了好官。

现如今曹深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不知兵事,放在清风寨就是庸官。

要是兄弟们还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混吃等死,谁来做这个文知寨都无所谓。

可如今兄弟们都被将军鞭策得有了上进心,有了军人的荣誉感,再来个曹深这样的外行指导内行就不合适了。

许敬何尝不知道曹深心切,想做出点成绩来到慕容知府眼前邀功。

你想上进最好,许某有得是法子收拾你,咱们来日方长,我还怕你死猪不惧开水烫。

两人没谈拢,不欢而散。

曹深生着闷气出了军营,冷风一吹闪了汗,回到府上时只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本想着按照计划花荣被架空,清风寨军政大权由自己独揽,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谁承想表功的札子在东京转了一圈,亲卫大夫成了景福殿使、济州刺史。

花荣得了嘉王青眼,曹深还哪敢落井下石,甚至杀鸡儆猴?

这可真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有苦难言。

偏偏这时候,下人来报,老公祖的书信打青州来。

曹深胆战心惊的拆开火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老公祖语气不善,询问清风寨状况。

曹深又惊又怕,哪敢如实交代。

只能硬着头皮扯谎,回信时手抖得厉害。

“老公祖放心,学生幸不辱命,一切尽在掌握。”

这几句话写完,竟是浑身打摆子,汗出如浆。

低头再一看,只觉得这几个字刺眼极了,面门都跟着发烫。

偏偏手足冰冷,浑身恶寒。

他把笔一撂,想起自己这几日受到得委屈,扑在案上失声痛哭。

“苦也!吾居火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