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流民(二)

张黑子是逃难过来的,这半个月一直在做叫花子,他来这里是因为文昌县和琼州府城现在已经封城了,却听说这里在招人。

招人是招人,但没想到最近这里开始弄一个叫身份证明的东西,没有这个东西是举步维艰,他本想讨口饭吃,谁知现在沦落到了这个下场。

当天,张黑子就被人领着人出了会文卫,到了海边一处废弃的木头场。

早年间,大明水师所用的好木头皆从琼州购置,于岛中共设八处木场,文昌县有两处。其中一处便是在此。

只是如今已然荒废,就成了流民聚集的窝棚。

张黑子目光一抬,却有些楞,因为他记得之前这里许多门窗木料已被流民拆下来当柴烧了,颇为破旧。

但此时这里却建起了高墙,好像是专门关人。张黑子很快就被扔了进去,双手和嘴巴上的草绳却都没给解开。

他原本还满心期待着有人会来提审他,那样他就能跪地痛哭,恳求上官给他一个“身份证明”,即便挨上几板子,也总比去当苦役强啊。

谁知事与愿违,根本没有人来提审。到了午间时分,来了两个警察模样的人,用麻绳将这里的人犯一个个串联起来,然后就带着他们走。

这条绳子上串了大约十几个人,只要有人走得慢了,那两个警察就用杖头捅肩胛骨,又酸又痛,却不妨碍赶路。

这两个警察却带着他们入了会文卫的内区,这里却是明显的市面繁荣,就像过节一样,人们扶老携幼的出来散散心,日子紧巴的买点小东小西,手面宽松的还要坐坐茶馆、上上酒楼,任简直要比琼州府还过得好些。

而附近的人群中间,有个大娘正叉腰和人吵架:“凭什么要交这么多税?老娘卖两个鸡蛋也要交税,一个鸡蛋才值几文钱啊?不交不交!”

一个拿着簿子的文吏翻开一本册子,念道:“经调查,钱氏每日平均出售茶叶蛋五十个,得钱二百五十文。现咱市面上每十税一,该税二十五文,合月交七百五十文。”

张黑子刚好被绑着走过,他一定,几乎被吓得一屁股做在了地上!

“每日能卖得二百五十文,那每月收入岂不接近十贯!”旁边有人惊呼道,“这足足能顶两个工人的工资啊!”

周围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谁也没想到小小一个茶叶蛋竟然如此赚钱。

张黑子顿时心中只有这一年念头:那些乞丐说的话竟然是真的,文卫这家伙真是富得流油。!

拉着张黑子的警察笑着调侃道:“钱婶真是了得,一个妇道人家,挣得比我这个大男人还多!”

钱婶闻言,慌忙辩解道:“哎哟,我的妈耶,哪儿有挣那么多啊?我每天卖的五十个蛋,其中只有十个是自家母鸡生的,剩下的四十个都得找别人买。每天买鸡蛋都得花上一百二十文呢!天地良心,真正赚到自己手上的,也就那么百来个铜钱!”

文吏却是一本正经的算道:“哦,这样的话,那得扣除你买生鸡蛋的费用。二百五十文减去一百二十文买鸡蛋的钱,剩下一百三十文。按照十税一的规矩,该收你十三文税,一个月下来就是三百九十文。另外,你得告诉我,你是从谁那儿买的生鸡蛋,我也好去找他收税。”

钱婶听了,心中仍有些不服,嘟囔道:“皇粮国税,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可你这是收的啥子税哟?”

那文吏却是一本正经地道,“咱们这儿不收农业税,但工商税还是得收的。只要商品进入流通环节,出售牟利,那就得缴税。周大人说这是必须要交的。”

“二婶,别犟了,琉球的税,比起余杭县的鱼鳞册页,那可是低得多啦!”

“我、我又没说不交……”二婶悻悻的从褡裢袋里摸出三百九十个铜钱,递到文吏手里,换来了一张完税凭证。

警察带着张黑子他们看完了热闹,然后带着他们继续走着,却是拉着他们来到了海边的一块旁棚子下,然后依次解开了众人嘴上的草绳,让众人石头。

这里是一处大码头,张黑子眯着眼看了一会,这里人来人往,推着板车的、拉着马车的,热闹非常。

但此处也有不少穿着红色衣甲,执长兵器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张黑子一行人乖巧地蹲在棚子下,穿黑衣服的警察顶多是揍他们几下,但这红衣服的士兵手上的玩意是真能见血的。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头费力地提着一个木桶走了过来,桶里传来晃荡的水声。

“开饭喽。”这老头的声音明显无力,他用一个木碗从桶里舀出粥水,挨个喂给这些要被发配苦役的人。在舀完了粥之后,他还从身上的布袋里掏出两个玉米窝头,塞在这些人手里。

当轮到张黑子时,他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本以为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结果却有人给他们粥和窝头。

而就光凭这两个窝头,他就顿时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这年头哪有窝头?虽然眼前这窝头是拿最糙的玉米面磨得,看样子里面还混了苜蓿、水果渣子什么的,但这毕竟是窝头!

琼州府这地方一般是饿不死人的,但张黑子已经啃了近一个月的野果,肠胃都快拉虚脱了。此时这粗糙但坚韧的玉米纤维下肚,他直接泪流满面。

虽然被人当牲口对待,但不得不承认,此刻他竟到了一丝舒坦。

而且这棚子下至少还都是遮凉的,旁边还有个苦役吃饱了直接躺下睡了起来,姿势那叫一个舒坦。

张黑子本已绝望的心中又泛起了希望,看样子这里也不是完全不把他们当人的。

而就是此时,那老头突然对张黑子说道:“张小子,你咋在这儿?”

张黑子狼吞虎咽地吞咽下嘴里窝头渣,瞪大了眼睛:“你是……”

“我老林头。”那老头缓缓问道:“你犯了啥事?”

“没身份……”张黑子想起了这跟他一起在琼州府外要过饭的老乞丐,疑惑道:“你咋在这儿?”

“我去上了身份,被分在这儿干活。”老林头用嘿嘿的声音笑了两声:“没人打,没人骂,就扫扫地,做做杂活,一日还能吃两顿饭。”

张黑子的嘴不自觉地张开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他怎么都不相信,现在这世道竟然还有这种事。

扫地、做杂活就能吃饱饭,这简直是胡言乱语啊!

“当初叫你跟我一起上身份你不肯,”老林头嘴里啧啧作响,“照你这年纪,这身板,说不定还能分去当协勤,一日三顿,隔几天还能开个荤呢!啧啧啧,可惜喽。”说完,他便继续做自己的差事了。

张黑子根本不怀疑老林头在撒谎。

这老林头体弱多病,脚上还有病,在这个世道是属于那种多余的人,而但凡有一丁点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用他。

这种人应该是被放弃的,以今度古,应该如此。

但这个地方怎么竟然用他!

而此时旁边有人大喊道:“船回来了,快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