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割仇人头,饮雨中酒

山阳百姓仍聚在大街上,远远望着宋观湖坐在一堆尸体中间,众人有些害怕,不敢出声。

良久,低低的议论声才传开:

“听说是采药堂的少东家?”

“没错,就是宋家郎!”

“嘘——现在要称呼仙师!”

认出了人,百姓们便放松了许多。

宋家郎,当年也是个和善的年轻人,采药堂多次义诊,都是由他负责。

于是有人上前帮忙,清理县衙门口的血污,把尸体都拉去乱坟岗埋了。

见宋观湖没有阻止,大家更安心了些。

这般忙活起来,时间慢慢到了中午,家家户户升起袅袅炊烟。

有百姓准备了餐食,提着香气四溢的粗陶罐子,送到了县衙门口。

宋观湖摇头谢绝。

通脉大成,他早已是真正意义上的修仙者了,不食寻常五谷。

平时饿了,就去附近山中走走。

采食松针、茯苓、黄精、苍术之类的草木。

这些植物年份不够,还算不上灵草灵木,但也含有微薄的草木青气。

见仙师不吃饭,百姓们也不知该如何表示谢意,不敢开口打扰,只是远远地弯腰作揖,便陆续离开。

宋观湖也没有吭声,就一直在县衙前静坐,想着一些事情——

东边羽章县的千隼派,最近打算接管山阳县。

自从打探到这个消息,他便知道不能再拖了,不能坐等胡家搭上修仙门派的关系。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行。

杀敌,报仇,痛快淋漓。

可人活在世上,若一心想要快意,便难免会付出代价。

这是他近些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父亲宋铉,也曾豪横一时,连县令的面子都不给,固然快意,最终却遭灭门之祸。

而今天,几人入城复仇,于大庭广众之下,灭胡家,杀县令,同样快意。

会不会付出代价呢?

宋观湖不确定。

唯一确定的是,他不想身边人再逃了。

逃离山阳很容易。

可琅玕门幅员万里,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些考虑,宋观湖一直没跟别人说。

但在陌玉乡,每个夜晚,他坐在厅堂里守夜时,心里默默盘算着,就已经有了主意——

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的话,

那他选择当这个代价。

——

秋日难长,到了午后,阴云浮于天,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

雨水汇聚在青黑色的屋瓦间,一股股蜿蜒分叉,一串串滑落檐头。

几片湿润的枯叶,被风刮在县衙门墙上,一半黏着墙壁,另一半在冷风中不停抖动,发出哗哗的声响。

街头酒旗,道旁枯树,路边归人,地上石板,一切都被秋雨浸得湿透。

唯有宋观湖,独坐县衙门口,飘雨不湿衣袖。

“好好好,死了好。”

远处有人醉酒,又哭又笑,提着个坛子,淋着雨走过来。

“杀得好,杀得好……”

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几句,便摇摇晃晃转身,扶着路边的枯树走远了。

把没开封的坛子留在县衙门口。

宋观湖看不见,但能闻到坛子里那股特殊的香气。

“这是酒?”

过去宋铉管教严格,他自然滴酒不沾,每天见郁知寒醉醺醺地回家,也一直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

今天,终于无事可做,宋观湖也难得有了闲心,想了想,将这坛子酒提起来。

挥手拍去坛口封泥,仰头将清冽的酒水倒入口中。

一股辛辣之气顿时在口鼻中蔓延开来,直冲头顶。

酒液则如一条灼热的火线,从喉咙杀到腹中。

最后,才是微微的清香,徘徊唇齿间。

宋观湖一口气饮了半坛,只觉得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稍一运功,便又恢复清明。

他微微摇头,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喝的?”

放下坛子,枯坐半晌。

兴许是有些无聊,他又拎起坛子,喝上一口。

又一口。

不知不觉间,把剩下的酒都喝光了。

“仙师在喝酒!”

有家住得远的百姓,冒雨赶来,望见了这一幕。

不少人转身就去打酒。

很快,有人捧来一大坛烧酒,恭恭敬敬放在了宋观湖身前。

然后是第二坛,第三坛……

有粗粝的黄陶坛子,盛着农家自酿的米酒。

也有精美的白瓷瓶,是山阳特产的岭泉小曲。

宋观湖便一直坐在太师椅上,时而饮酒时而沉思,也不挑拣,喝完了就随手再抓一坛。

入夜,天气寒凉,冷雨依旧。

百姓们留下堆成小山的酒坛子,才渐渐散去。

宋观湖静静喝着酒,突然放下坛子,抬起头来。

寂静的大街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然后是一个青年男子醇厚的声音:

“割仇人头,饮千家酒。

听秋夜雨,定心中谋。”

宋观湖微微一怔,便听那人笑道:

“宋道友风度萧然,举止倜傥,今日一见,许某叹服。”

道友……这是修仙者之间的称呼。

听到衣袖摩擦声,宋观湖也起身行礼,苦笑道:

“道友谬赞了,我已无谋可定,只是枯坐等死罢了。”

青年男子问道:“道友杀了县令却不走,是在等琅玕门来人?”

“正是。”

“可有什么布置?”

宋观湖沉吟片刻,道:“昨日我书信一封,发往郡城,讲明前因后果。若郡城有琅玕门修士镇守,估计这两天就会到了。”

“郡城……”许姓修士叹息一声,思忖片刻,推测道:

“未必就是死局,得看来的人是谁——可惜一切全凭天意,琅玕门修士的行踪,非我等能预判的。”

宋观湖已有心理准备,面色不变,拱手道谢。

那人又道:“总之,此事或有一线生机,若道友能度过此劫,日后可来河陌县一叙。

我名许岸,于河陌静候佳音。”

“河陌县?”

陌玉乡就属于河陌县,宋观湖知道,那里是岩台派的领地,境内百姓安居乐业,也没听说有修士欺压凡人之事。

他于是问道:

“许道友莫非是岩台派修士?”

许岸只是笑道:“许某期待与道友重逢。”

说罢取一坛酒,一饮而尽,转身飘然远去。

他脚步极快,似乘风而行,不多时已到城外。

再回头望去。

山阳坐落于荒野之间,北靠巍峨的横绝岭,南临蜿蜒的孟河,城池古旧,于夜雨间静默矗立。

许岸忍不住感慨:

“自定山派覆灭后,此地治理荒废,无人问津,不料沉寂二十载,竟能诞生出如此人物!”

他沉思片刻,自言自语道:

“孕育人杰之地,不可忽视,回头得禀报掌门,不能让千隼派轻易占了山阳。”

“至于这宋观湖……唉。”

他摇摇头,继续南行,直入荒野,很快越过一条小溪。

与一株垂杨柳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