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明烛

永福宫位于阖宫上下最荒僻的角落,历来都鲜有人迹。

可今日不知为何,越是靠近这里,越是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烟气,像是厨房里烧火做饭的味道。

秦婉芝走到宫门前,弥漫的白雾自宫内涌出,呛的她连连咳嗽。

“将军夫人,将军夫人,你开开门!”

她连连叩门,可里面却是一点动静也无,反倒是那股烟味越来越大,呛的她简直睁不开眼。

敲了数次,却仍旧没人应声。

一股不祥的预感慢慢自心中生起,秦婉芝当即一脚踹开门,捂住口鼻跑了进去。

穿过里屋到了后院,秦婉芝骤然顿住脚步。

后院里,穿着一身素白中衣的女子枯坐井边,

身旁的炭火盆里,带血的夹袄已被熊熊火焰烧得只剩一角。

她用手将那一角拨拉进去,似乎全然感觉不到灼热一般。

很快,即将熄灭的炭火又迅速燃烧起来,火光冲天,烟雾弥漫。

那一刻,秦婉芝的内心有一瞬间的冲动。

她想要带她逃出去,逃出这深深的宫苑,逃出困住自己内心的枷锁。

一片朦胧之中,钟芳懿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进了院子,又渐渐走近,在自己身旁站定。

“你这是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人声把她吓了一跳,可看清来人后,她却并没有那么惊诧。

“皇后娘娘,臣妇失礼了。”

她口中说着失礼,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动作。

就连语气,也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怨念。

“这衣裳,你为何要烧掉?你可知如今你已是冷宫废妃,没有那么多新衣裳可穿。”

“娘娘,谋逆之罪,可能留下全尸?”

钟芳懿抬起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自是不能。如此大罪,历朝历代,从未有容情的先例。”

“呵--”

钟芳懿冷笑一声,起身将那盆灰烬端回屋子,悉数倒入床脚的一个木盒中。

“娘娘,这袄子上头沾着的,都是他的血。”

“一个一生为国尽忠的将军,死后尸身竟被扔在乱葬岗,任野狗啃食,风雨侵腐。千古罪名,世人唾弃,万人践踏。”

说着,盆里的灰烬已经将木盒填满。

她盖上盒盖,踮起脚将盒子放在木柜顶上。

“娘娘,如今,我再没什么东西可以烧的了。便就当这是他的骨灰,让他的魂魄能有一处安歇。”

“还请娘娘容情。”

说着,钟芳懿直直地跪倒在地,原本空洞灰败的眸子里莫名带上了一丝乞求之色。

对上视线,秦婉芝身形一顿,脑中莫名浮现出那日赏春宴上的情景。

连廊之下,女子笑得腼腆,夕阳之下,她的双颊染上一片酡红。

微风吹落满树花,映在女子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犹如满天星辰一般,璀璨夺目。

这般场景,让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年少时的样子。

那时,自己也是如这般灿烂又羞涩。

那时,那个人向她允诺,许她后位,一生钟情。

那时,她竟真的天真地信了。

如今,悔之晚矣。

如今的她,不仅亲手埋葬了年少的自己,甚至还卑劣地当了那人的帮凶,将一个又一个如花的少女埋葬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

自己恨着他的无耻狠毒,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之人呢?

皇家之事,但凡牵涉其中,便再无清白可言。

上位之人,凡事都是假手他人,到头来,竟记不起自己手上究竟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可直到如今,她仍是狠不下心承认自己的卑劣。

尽管早已受够了这般日子,心底里却还是巴望着能够苟活着,活得久一点。

说不定熬着熬着就熬到头了呢?

这样想着,秦婉芝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为着一时冲动赔上自己一生的荣华。

到最后,她也只是叹了口气,将信搁在床头便匆匆离开了。

秦婉芝走后,钟芳懿仍旧跪着。

感受到膝盖处传来隐隐的钝痛,似乎这样,便能叫心里的痛楚消散一些。

她就这样跪到天黑,却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跪谁。

许是天地神明,又或是无上皇权,抑或是自己始终难安的心。

暮色渐沉,天地间万物入夜,归于平静。

倦鸟归林,池鱼归渊。

惟余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仍在四处漂泊着,似乎在寻找着迷失的魂灵。

直到点上烛火,钟芳懿才注意到那封落在床脚的信。

信上红绸摇晃,在屋里的白墙上投出红色的影子。

只是影子杂乱无章,正如同这发带编成的蝴蝶。

“真丑。”

钟芳懿想着,这大抵是秦婉芝方才不小心落下的吧。

迎着烛火的微光,信封背面的一行字就这么悄悄映入眼帘。

“芳懿亲启。”

微风吹过,如有人声。

钟芳懿顿时心头一颤,急忙拆开信封。

泛黄的宣纸薄如蝉翼,拿在手上却似有千斤重。

火光之下,墨香四溢。

背后的墙壁上,一个影子幽幽闪现。影子的形状如同一人伏案疾书,落笔之处,字字生风。

【吾妻芳懿,见信如晤。】

【时年二月,北疆大雪,天地净白,茫茫一色。念起京城之春,应是花开万朵,桃红柳绿。】

【时隔半月,愈渐思卿。不知卿可安好?一日餐食可如旧?夜晚可得安寝?吾日日思卿,自觉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方觉鹤别青山,不见桃花;憔悴万分,难以言说。】

【今北疆局势将定,不日便可归返。此次若能长久休战,立下军功,吾定上书陈情,解甲归田,从此日日伴卿左右,游遍山河,看尽天下美景。】

【九州清晏,当能日久承平。念及去岁大婚潦草,待吾归来,定要三书六礼,三媒六聘,郑重求娶。不知芳懿可愿再嫁于吾?】

【今吾与卿皆无亲族,孑然一身,便在天地见证之下再行婚仪。四方万物,鸦啼虫鸣,皆为庆贺。而后相携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寥寥数语,难以寄情。心中万语千言,下笔却不达意。】

【思虑良多,惟愿卿昭昭如愿,岁岁安澜。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月照古今,却无可表。相思何寄,惟托书信。

薄薄一纸,字字情切。不忍卒读,泪湿衣衫。

北疆天寒,京城春暖。乍暖还寒,更添凉意。

而今斯人已去,睹物心伤。泪落纸上,氤氲一片。

如同两心相融,纵使阴阳两隔,然却仍可相会。

墙上烛影之下,女子瘫坐在地,身形不住颤抖。

而后烛火轻晃,明灭一瞬。

再次燃起时,却见有一影子渐渐靠近,慢慢蹲下,将女子整个包裹起来。

影子明明灭灭,却似人形。头顶发冠,身披狐裘。

可转瞬之间,烛火骤息。

天光晦暗一片,徒留呜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