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贾锡,在黄龙真人的安排下,秦毅三人住进了恩泽观。当天傍晚,他们整理了随身行李,收拾好房间,准备消灭剩下的干粮作为晚饭。忽然有一个穿着头戴黄色道冠、身披灰色羽衣的猛汉子来访,向秦毅抱拳道:“秦侠士,在下黄冠道士戴通,奉宗师之命来告知三位,于明日起,三位将随在下熟习本门规矩与课业,若有不适之处,尽管告知在下。”
秦毅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何深先开口道:“我等初入道门,不知该如何称呼足下?”
“按本门规矩,以入道先后排位次,三位呼我‘戴道兄’即可。”戴通拍拍胸脯,
“那,以后还得道兄多照应了。”秦毅瞥了一眼戴通的身形,发觉此人膘肥体健,可不像是吃斋的,“我看道兄应是习武之人,敢问本门可有什么绝技?”
戴通昂首道:“当然有了,本门有独传内功、拳法、剑法,以功练气,以拳强体,以剑御敌,三术皆备。秦侠士若想学习,只要能成为本门弟子,我师自当传授。”
“那便好,我等必定努力,以求入道。”秦毅当然不是来学武的,但对于武学,至少要假装有兴趣,不然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来意?
“你以前练什么拳?”戴通忽然抛出这个问题。
秦毅一时懵然,想起以前在陇右秦家堡学过秦家拳法,然而经久不用,几乎已忘光了,只好摇摇头道:“我甚少练拳,没什么招数可言,所以不会拳法。”
“这可不好,行走江湖,难免要与人争斗,但是不能什么情况都拔剑相向。对方如果只用拳脚,那我们也应当只用拳脚来‘说服’对手,分出胜负即可,而不需伤人性命,此固上苍好生之德也!”
秦毅心忖道:“他说的很有道理,如果对方是不会功夫的人,随便什么拳脚都能将其制服,那当然用不着什么拳法。如果是武人持兵器来攻,那便生死决斗即可。但如果需要打架决胜负,却又不能取人性命,那就得会一套拳法才行了。自己应该学上一套拳法,将来说不定能用得着。”思索片刻,他恭谨答复道:“我等自当谨遵道兄指示,入门之后必定努力学习本门拳法。”
戴通见秦毅如此态度,满意道:“善,明日且早起,再见!”说罢扬长而去。
何深望着戴通的背影,微笑道:“观此人举止,不似心机深沉之辈,黄龙真人让他来带领我们体会道观生活,应该不是出于试探,我等可照其吩咐行事便好。”
秦毅懒得再操心这个,“先吃饭吧,吃饱了就好生歇息,赶了几天路可是累坏了。”
过了一宿,秦毅一觉醒来,戴通已经在外头敲门了。三人赶紧起床,随戴通来到练武场,观中的数十名道士、道徒皆已齐聚于此。
练拳,乃是天恩道弟子晨起第一课业,秦毅三个还没有参与其中的资格,不过可以在场观阅。
在大武师的监督之下,众人整齐划一地运气挥拳,化势为形,好一派雄壮气魄。他们打的是同一套拳法,这套拳法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应是侧重于修行而非实战。所谓修行拳法,即是将内功运气与拳术挥击相结合的功夫,比起静坐御气,更易于强化体魄与外现之力;而比起操持兵器实战,又更节省体力。
“这套拳法叫什么名字?”
“上天恩泽浩荡,赐万福于人间,正如此拳,故名曰‘恩赐拳法’。”
“恩赐拳法,这名字可真有趣,以我之拳,赐汝之恩。”秦毅感觉一种莫名的滑稽,不知将来自己若真学了这拳法,会否有机会“恩赐”于人。
练拳之后,便是早饭时间,所有人,不分尊卑等级,都吃一样食物——混杂肉糜和香蕈的粟米粥以及面饼、小菜、鸡蛋,甚是丰盛。
“如此看来,大家吃的还不错。”秦毅不禁叹道,这等供飨可比安贤院的层次还要高。
何深问起观中粮食来源,戴通便道:“大抵可分作两部分。一份来自道观名下的田地收成,我们不会自己去耕作,而是租佃给本地的农民,每年向他们收缴一定的租税。另一份,则是教众捐赠,主要是一些大户人家,我们吃的肉,多是来源于此。”
“工商之事,可有涉足?”多数江湖势力都是靠经商,道家势力或许不太一样。
“我等乃修道之人,怎可行商作贾?”戴通闻之颇为不悦,“不过我等也并非置身尘世之外,凡教众所求,必须回应,否则便是违背门规。”
“教众多求何事?”
“待会你便知晓了。”
果然才过早饭,便有天恩道信徒踏阶而来。所求之事,不外乎占卜吉凶、破灾解祸、祈福颂安、求医问药之事。一上午时间,戴通便接见了十余名信徒,时而解读卦象,时而撰绘符箓,时而口念咒语,时而作法驱邪,时而调配丹药,将来访教徒各自应付妥当。教徒感到身心治愈之后,便会往献德箱内投下捐献的铜钱或绢布,然而满意而归。
末了,戴通向在旁见识的秦毅等人自得道:“行天道除邪恶,此所谓道术也!”这一句算是总结道士的作用了。
恩泽观中不供午饭,众人皆以糕饼果腹,之后午睡三刻钟,到下午便是众道士修行课业的时间了。
修道课业大体可分为四类,戴通称之为“修道四科”:其一曰经,其二曰戒,其三曰艺,其四曰法。
所谓“经”,便是要诵记经书,熟稔经文。作为道教门派,天恩道弟子首先要熟习《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经》《黄帝内经》等上古经典,然后是《太平清领书》《周易参同契》《真武心经》等太平道典籍,最后才是《天赐恩泽书》《玉真子语》等本门独有典籍。各种典籍经过历代道家宗师的注释和补充,文本相当详实,有数十部之多,足够让人钻研一生。这些书秦毅可读不进去,当然他现在还没必要读,只是被戴通带到书阁中参阅一番,便算是大致了解了这些经典的构成。戴通从书柜里取出一部经书,说这是自己当年还是道徒时抄写的,如今已基本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经在心中,随口可诵。
所谓“戒”,即戒律,道观乃道士聚居之所,非凡尘之地。入观修行自然与居家学道不一样,必须要遵守门派的纲纪戒律,才可长期居住在道场中。一应礼仪、道德、修为,均须遵照成文门规施行,不得丝毫违悖。首要规矩是等级礼制,观中门徒等级可分为三等:最高一层乃是紫冠道士,穿白色羽衣,尊称“真人”,只有真人才可以收受徒弟,主持重要典礼;第二等是黄冠道士,穿灰色羽衣,尊称“道长”,可长居道观,并向外界信徒传道解难;再次则是玄冠道徒,穿深青色羽衣,可称“修士”,作为学徒,只有在一定期限晋升道士之后,才可以留居道观,成为有弘道资格的道士。至于不入观的普通信众,皆呼为“居家信士”。掌门宗师及他处各分支道场的观主,都只能由紫冠道士担任。门人在道场内外发生的较大纠纷,皆由掌门宗师会同诸位紫冠真人共同裁决。各种制度戒律都写在了一本厚厚的册子上,足有一百多页,不少于万字。所有弟子都需要全部背诵,时时以戒条自律。
所谓“艺”,则是指占卜、行医、施术、炼丹、用武等本领,可以看作是道士修为的外在体现。戴通指明天恩道的教旨乃是承天赐恩,行善积德。即只有知识与道行深厚之人,才可以自身艺能行善积德,将上天的恩德赐予世人,并以此获得功德与位阶。每日的艺科修行内容都不一样,但若想成为道士,必须要全部掌握,武艺只占一小部分而已。秦毅心忖自己素来不信鬼神之说,更不喜欢做大善人,说话做事也不够委婉,除了威慑之外几乎无法让他人尊敬自己。今日见到这些道士,个个衣食简朴,神情淡泊,说话口气温和而坚定,言语间似乎有种可以驯服人心的魔力。秦毅猜想他们笃信着某种大义,或许自己也可从他们的作为中习得一些哲理,而不是像个莽夫一样,只能以武力削平障碍。
最后的“法”,即修道之法,是最为玄虚的一科。什么才是正确的修道之法?念经诵咒?画符绘箓?炼丹制药?御气习武?没有人可以给出确切答案,全凭自身参悟。《道德经》的第一句便揭示了奥妙:“道可道,非常道。”修道之手段,因为各人的追求而不同:有人求长生,则养生炼丹;有人求登仙,则吐纳天地;有人求福祉,则祈祷禳解;有人求真知,则冥思苦想;有人求经世之学,则无为而治;有人求处世之哲,则上善若水。凡此种种,不一而论。而秦毅知道,自己追求的是功名利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仙术,好像道法帮不了什么忙。不过一直以来,却有几个神秘的问题难以解答:“我为何会来这世间?归宿又是何处?一切的根源,真的是天意吗?那我的意志又算是什么呢?”这些个问题,很久以前他便突然地想起,但始终没有答案,甚至也不知道如何探究,莫非通过修道能知悉?
在戴通逐项演示一番后,道士的一天要怎么度过,秦毅算是了解清楚了。但他才不愿意过这么枯燥的日子,只是为了查获天恩道的秘密,还需再忍耐一段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