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经降临,牢房里更是漆黑一片,管仲浑身是血,疲惫不堪地躺在潮湿的死牢中。肚子里饥肠辘辘,更要命的还是口渴难耐。躺下,坐起来,又躺下,再坐起来,无论采取什么姿势,浑身都是不自在。
突然,牢门哐啷一声打开了,一个狱卒左手持火,右手提一个小案几,怀里还夹着一张琴;后面跟着一个狱卒,左手提一个砂罐,右手提着一个食盒。两人走进牢房,放下案几,插好火把,将琴靠墙放好,另一个放下砂罐,放下食盒,取出食盒中的菜肴放在案几上。管仲不问青红皂白,提起砂罐猛喝几口水,这才气喘吁吁地问:“差哥,谁为在下送来酒菜和饭食?”
“送来了就吃,别多问了!”狱卒边放盘子边说。
正在这时,突见竖刁走进牢房,他见两个狱卒给管仲送酒菜,大吼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给死囚送酒食。”
一名狱卒胆怯地回答:“回禀将军,是鲍太傅令我们送来的。”
“可惜呀!想吃也时日不多,说不定哪一天要被钉在耻辱柱子上晒干鱼呢!”竖刁冷笑一声,转身离去,临出门还回头说,“严加看守,别让死囚溜了,主公还等着向他报一箭之仇呢!”
竖刁走了。狱卒们出去了。牢门锁上了。
管仲看着眼前的酒菜,一时倒没了食欲,拉过靠在墙边的琴,放在案几之上,弹奏起来。
鲍叔牙自堂阜同管仲见面以后,先期回到临淄,他用了不少心思劝说齐桓公赦免管仲。齐桓公记恨白水之滨那一箭之仇,就是不松口。
鲍叔牙虽然不是相国,但齐国朝政,实际上是由他主持。此前,齐桓公欲拜鲍叔牙为相国,遭到鲍叔牙的婉拒。鲍叔牙认为,他不适合为相国,还有比他更造合的人选,这个人就是管仲。齐桓公对管仲的恩仇未了,并没有答应。在齐桓公的心目中,他的师傅鲍叔牙才是相国的最佳人选。实际上,他已经将鲍叔牙当成相国来使用了。朝中的大事小事,都交给鲍叔牙去处理。偏偏鲍叔牙这个人做事非常认真,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生怕有所闪失。本来,国事就忙得他焦头烂额,再将营救管仲之事交织在一起,搞得鲍叔牙心力交瘁,短短的十多天,便已是鬓发全白。
本来,管仲在白水之滨暗箭射杀公子小白之后,鲍叔牙也对管仲心生恨意,认为管仲心肠太狠,竟然暗箭射杀自己的主人。事后想起来,又觉得管仲之举是各为其主,无可指责,若是换了自己,遇到相同的情况,也会像管仲那样毫不迟疑地杀掉公子纠,以使自己侍奉的公子小白登上君位。这样想,心里也就坦然了,原谅了管仲。为了救管仲,他顺着齐桓公的杆子爬,以齐桓公要亲自报一箭之仇为借口,胁迫鲁国将活着的管仲交给齐国,顺利地将管仲从鲁国引渡回国。
管仲虽然活着回来了,但却被关押进天牢,如何劝说齐桓公赦免管仲,将他从天牢里放出来,难度比想象的大得多,因为无论怎么劝说,齐桓公还是那句老话,要报那一箭之仇,要亲手杀了管仲。之所以没马上大开杀戒,是因为鲍叔牙巧妙地利用冲喜之说拖延了时间。
原来,鲍叔牙回临淄后,即来见齐桓公,禀报鲁国之行的结果,让齐桓公先吊后贺。齐桓公有些不解地问:“何吊之有?”
“公子纠乃主公之兄,主公为国大义灭亲,情非得已,臣能不吊吗?”鲍叔牙说。
“嗯!”齐桓公点点头说,“寡人逼鲁侯杀掉公子纠,是为齐国的长治久安着想。但公子纠毕竟是寡人亲哥哥,师傅。”
“主公有何吩咐?”鲍叔牙问道。
“请将公子纠以礼葬之!”
“臣也有此意,但臣知道主公宅心仁厚,一定会这样做的,所以等着主公吩咐呢!”鲍叔牙为了营造一个好的气氛,对齐桓公恭维了几句。
齐桓公脸上果然露出了笑容,点点头,表示赞同。鲍叔牙趁机说:“召忽乃忠臣,将他的首级葬于公子纠之侧,让他在九泉之下侍候公子纠,行吗?”
“好!好!好!就这样办。”齐桓公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鲍叔牙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召忽九泉之下若有知,一定也会感激他这位仁兄的。
齐桓公又问道:“吊已吊了,何贺之有?”
鲍叔牙满脸堆笑地说:“管仲乃天下奇才,非召忽可比。遵从主公之意,臣已将他从鲁国引渡回来,主公得一贤相,臣能不贺吗?”
齐桓公马上就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地说:“管仲暗箭射杀寡人,幸亏箭中带钩,否则,寡人早已是管仲的箭下之鬼。寡人每想到这件事情,恨不得要吃管仲的肉,寡人怎么能用我的仇人呢?寡人令将管仲引渡回齐,是要亲手杀了他,并不是请他回齐国来当相国。”
鲍叔牙痛苦叫道:“主公……”
齐桓公见鲍叔牙的表情,知他与管仲感情很深,也不欲过分地伤他的心,一摆手道:“师傅,今天不提管仲之事,提到他寡人心中就有气。”
鲍叔牙知齐桓公心结难解,为防谈崩而导致对管仲痛下杀手,灵机一动说:“主公言之有理,主公君位初立,确实不应该处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免得沾了晦气。将管仲之事放在一边,不去理他,先办几件喜事冲冲喜再说。”
“师傅言之有理,你看何事能使寡人高兴?何事又能冲喜?”桓公脸色又变了过来,笑着问。
鲍叔牙热情地说:“竖刁快马回报,蔡侯已经答应了婚事,同意将蔡姬嫁与主公,如果顺利的话,送亲的队伍已在途中,不日将到临淄,臣已派人沿途迎接去了,主公早作准备,到时做新郎吧!”
原来,齐桓公平生有三大喜好:好色、好猎、好美食。尽管后宫侍妾如云,但仍然乐此不疲,闻知哪里有美女,一定要想办法弄到手才肯善罢甘休,否则就寝食不安。
竖刁素性阿谀,每欲讨好桓公。闻蔡侯之妹天姿国色,貌若天仙,于是,他向齐桓公献媚道:“主公,臣听说蔡侯之妹蔡姬生得天姿国色,举世无双。臣请为使,到蔡国去为主公提亲,使主公睡榻旁又增美人,岂不快哉?”
齐桓公果然是渔色之人,闻竖刁之言,大喜过望,忙召鲍叔牙商量,欲聘纳蔡姬。鲍叔牙也知道,只要是小白看上的女子,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弄到手,谁欲阻拦,一定没有好果子吃。他当然同意桓公的要求,并派遣竖刁出使蔡国,向蔡侯提亲。
齐桓公听鲍叔牙提到蔡姬,果然是眉飞色舞,笑着说:“竖刁真的办好了这件事吗?”
鲍叔牙笑着说:“貌若天仙的蔡姬,即将成为主公的枕边人,主公真是艳福不浅哟!”
齐桓公立即手舞足蹈起来,仿佛已经是美人在怀。鲍叔牙见状,恭维地说:“臣闻蔡姬不但貌若天仙,且还贤淑雅静,知书达理,主公新添这么一位夫人,实在是可喜可贺!”
齐桓公略显歉意地说:“寡人得了怪病,见了美人就全身发痒,离了美人,浑身就没劲。”
鲍叔牙附和地说:“食色,性也,怎能说是病,只能说明主公龙马精神,天生情种。”
“哈!哈!哈!”齐桓公大笑道,“龙马精神?天生情种?师傅真会说话,这迎娶蔡姬之事,就由你全权操办。寡人只等搂得美人归了。”
鲍叔牙笑着说:“一切包在臣的身上,主公就等着做新郎吧!”正是:
挚友落难为囚徒,几度援手愿难成。
转谋喜庆悦圣心,暂缓行刑欲活人。
且说管仲回临淄已近月余,但却是在牢笼里虚度时光。整日里,除了送饭的狱卒打开栅拦之外,牢房总是被一条粗粗的铁链紧紧地锁着。鲍叔牙不但没有跨进牢门一步,甚至连信也没有给一个。管仲预料,鲍叔牙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否则,绝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暗暗感觉到,死神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黑白无常已经在催他上路。每想到此,一个人坐在潮湿的牢房,止不住流下几滴英雄泪。
管仲并不是怕死,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他觉得,自己空有满腹经纶,却不能为国所用,若就此死去,实在是心有不甘。他之所以不想像召忽那样追随公子纠于地下,就是想将胸中所学奉献给齐国。白水之滨,他之所以要暗箭射杀公子小白,就是想让公子纠继承齐国国君之位。若公子纠继承了齐国国君之位,作为公子纠的师傅,他就会理所当然地坐上相国这把交椅,有了相国之位,他就可以尽展胸中所学,使齐国走上富国强兵之路。谁知天意弄人,箭中带钩,小白不但未死,反而还抢夺了齐国国君之位,自己辅佐的公子纠,不但因自己的疏忽而失去君位继承权,而且还客死他乡。身为公子纠的师傅,自己现在也成了阶下囚。
管仲知道,齐国相国之位非鲍叔牙莫属,他也从心里替这位兄长高兴。原本他还想,回到齐国后,若能不死,他愿意充当鲍叔牙的助手,共同辅佐齐侯。但是,当他在耻辱柱前遭到众人唾骂、围攻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几率很小,当在黑暗的牢房里呆这么长时间,鲍叔牙仍没有将他救出去时,他心里几近绝望。绝望之余,他又为齐国感到悲哀。因为只有他才是齐国相国最合适的人选,只有他才能带领齐国走上富国强兵之路。鲍叔牙是个好人,也有能力,让他管理国家一个方面的工作,他能做得很出色,但他不是做相国的料,他没有做相国的气魄和远大的眼光。
管仲想到自己是行将就木之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虽有济世之才却不能为国用,就这样将其带到地下去岂不是太可惜?于是,他就有了要为鲍叔牙做点什么的冲动,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写出来,留给鲍叔牙,也可为齐国略尽微薄之力。想到这里,他便向狱卒要求,请为他准备竹简和笔。狱卒本来就得到鲍叔牙的指示,无论管仲要什么,都要满足他的要求,如果解决不了,可以找他。因此,狱卒很快就满足了管仲的要求,并且还特地在牢房里点上松明火把。
鲍叔牙走进天牢,管仲正在埋头书写,一旁的狱卒欲喊管仲,告知鲍太傅来看望他,鲍叔牙摆摆手制止了。他静静地站在栅栏外面,看着这位满腹经纶却又备受磨难的好兄弟,忍不住眼泪直流,站了好一会,管仲只是奋笔疾书,待他手中的竹简写完换简之时,鲍叔牙轻轻地叫道:“夷吾弟!”
管仲突听有人叫夷吾弟,顿时浑身一震,知道是鲍叔牙到,猛然抬起头,见鲍叔牙就在栅栏外,霍地一下站起来,扑向栅栏,惊叫道:“叔牙兄,你可来了!”
狱卒迅速打开栅栏上的铁锁,鲍叔牙一步跨进牢房,这一对好兄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什么也没有说。狱卒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好久好久,两人才彼此松开,鲍叔牙低头看着案几上堆放的竹简,上前拿起一卷看了起来,只见开首写道:
牧民
国颂:
凡是拥有国土治理人民的君主,要注意四时农事,保证粮食储备。国家财力充足,远方的人民就自动迁来;荒地开发得好,本国的人民就能安心地留住。粮食富裕,人民就知道遵守礼节;衣食丰足,人们就懂得荣辱。君主的服用合乎法度,六亲就可以团结;国家的四维(礼、义、廉、耻)能够发扬,君令就可以贯彻……
鲍叔牙放下手中的竹简,迫不及待地将案几上所有的竹简翻看一遍,见还有《权修》《立政》《形势》几篇,惊喜地说:“夷吾弟,这些都是你的大作?”
管仲有些莫名其妙,鲍叔牙进来除在栅栏外叫了他一声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地翻看自己写的竹简,睁着一双大眼睛,苦涩地说:“是呀!叔牙兄为何如此激动?”
“夷吾弟!”鲍叔牙猛地回过身来,再次抱住管仲,大笑道,“有救了!有救了!”
管仲不解地问:“什么有救了?”
鲍叔牙拉着管仲坐下来,感慨地说:“自堂阜一别,愚兄一来为国事缠身,二来欲待恳请主公赦免夷吾弟之事稍有眉目之后再来看望你,谁知主公执意不赦……”
管仲看着鲍叔牙花白的头发和如霜的两鬓,伤感地说:“近一月不见,叔牙兄就两鬓如霜,你为小弟之事已是心力交瘁,叫小弟如何报答你。小弟也知道求赦无望,故此想在有生之日,将我的治国之道写下来,留给叔牙兄作个参考,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
“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鲍叔牙指着案几上的竹简说,“愚兄数劝于主公,未曾打动君心,不想兄弟却自己救了自己。我现在就要将这些带走,定能派上大用场,凭你这些惊世之作,主公一定会正视你的存在。一定会有惊人之喜。不是愚兄救你,你这是在自我救赎。”
鲍叔牙在牢里待的时间不长,抱着管仲刚写完的几卷竹简便匆匆离去。临别时,嘱管仲耐心等待,他有办法也有信心求得齐桓公的赦免。